图特林根
事后看来,直达布劳博伊伦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乘早班车更是瞎逞能。我现在不去布劳博伊伦了,我先去图特林根,在那里过夜,一天之后再按事先的约定去探访朋友和铅头山。我蜷缩在车厢里,对面睡着一个胖胖的商人,毛毯盖在膝盖上,窗前驶过的风景是我在博登湖边熟稔的那一种,看起来像是莱茵河或莱茵瀑布,像是海关人员或是抽查护照的人。黑高山脉浮现在眼前,这是我家乡的风景,旧时的回忆涌上心头。火车来到了锡根,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不该从这里走,虽然这里有我的老朋友。但是拟定行程的时候没有考虑锡根和那些老朋友本也没有什么不妥,我有充分的理由,不想去回顾我在博登湖边的岁月。火车达到锡根,我打开车窗向外望去,一个穿制服的车站员工礼貌地介绍了下自己,提醒大家火车会停站四十分钟。很好,我走下车,到车站里打了电话,朋友一家三口赶了过来。孩子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见了这一面,我也能安心继续前行了。快要到图特林根的时候,天色已晚,车厢里点起了灯,我对面那位熟睡的商人也醒了过来,他是个萨克森人,同我聊起了天。他不太满意自己的生活,因为生意上的事从意大利过来,在意大利和瑞士碰到了些颇不合理的事情,而且根本是——“您瞧瞧,”他说,“您没什么好给我示范的,我知道结果,是的。生活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就是这样,因为您能说出您的愿望。”我完全理解他在说什么,就是不大赞同他的口气,我一直沉默不语。
列车到达图特林根,我长吁了一口气。我算是在施瓦本地界了,回到了我的家乡,在一个施瓦本小城过夜。一个旅馆的服务生在车站等我,跟着他,我们在满月的月光下走过城内宽阔笔直的主干道来到了一处旅馆。这儿的月光在我眼里很可爱,像是在欢迎我似的。这是一家维护良好,老旧还有几分威严的酒店,我住在其中一间舒适的房间里。我低下头,把一路上干涩灼热的双眼浸入冷水中,点了一碗鸡汤作为宵夜。我感觉很好,鉴于我并不了解图特林根,似乎对我来说,在入睡之前散散步,逛逛城市也是不错的选择。我竖起大衣的衣领,点起一根烟,步出酒店开始闲逛。主干道我已经认识了,和我印象中施瓦本小城的夜晚似乎不太接近,我转进了周围的小巷中,踉踉跄跄地走过一堆废家具和一个低矮的草坡,突然间月光又照在我面前,奇异地倒映在寂静幽暗的水面上,三角形的尖屋顶刺向天空,我视线范围内没有一个人,一个院子的围栏后面有条狗叫个不停。我在一座桥上来回走动,河水闻起来寒气逼人,四周的三角形尖屋顶和我家乡的很相似。当我思念起家乡,思索起我曲折的人生和孤独的暮年时,月光又洒进了屋顶间的“深谷”中,洁白但微弱,此时此刻唤醒了我对自己少年时光的一些回忆。让我决定成为诗人的那一幕好像又重演了一边,情况是这样的: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也就是那本十二年制拉丁文学校用的教材,都是些传统的诗歌和故事,比如弗里德里希大帝的轶事或是使斧头的爱贝哈德,我其实挺喜欢念这些故事的,但在这些故事之间还有一些迥异的、奇妙的,甚至是有魔力的文章。它们是我当时可以遇到的最美的事情。那是一首荷尔德林的诗,《残篇:“夜”》,这短短的几行,我当时一直在反复诵读,这种感觉是多么奇妙和隐秘地唤醒了炽热的感情和强烈的不安:就是这首诗!这才是诗人!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韵律,我父辈的语言是如此的深刻、神圣、有力,这不可思议的诗句掷地有声,少年的我其实对内容毫无理解,这是视觉的魔术,诗歌的秘密向我敞开!
黑夜来临,
满空星斗于我们全然不甚关怀,
那里辉耀着那骇人的,异乡者哀愁而辉煌,
在群山的巅峰之上。
年轻时的我再没有读过比之更令我激动的诗作。诗人的词汇对当时少年的我而言充满了魔力。我二十多岁第一次拜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也有类似的感觉,荷尔德林的那首诗作立刻浮现在眼前,我又感受到了那时少年的灵魂第一次因艺术而生的震撼。
这次施瓦本之旅,起因是我对美丽的人鱼劳和诗人默里克的模糊记忆。我能确定的是,我想重访我早年的足迹,对自己说,我同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纠结在一起,无法分离。当这次旅行除了失望再也没有给我带来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图特林根月光下的这一瞬间随同荷尔德林诗句出人意料地再度浮现对我来说也算是可以聊以自慰了。
我们这样的人很少对什么事情满意,只有尽善尽美才能赢得我们的尊重。我们的生活充斥着痛苦、怀疑以及令人窒息又作呕的事情。对这沉重的生活是否有意义的积极回应便是能让我们逃离的神圣一刻,但这回答所代表的信念在下一刻也会被污浊的潮水冲刷殆尽。可是对我们来说,这足够我们继续生活下去,不是苟且度日,而是热爱和赞颂生活。
从荷尔德林的月光和水边沉睡的街道我又回到旅馆中,沉醉于同青春岁月的圣地不期而遇的喜悦里,并深感慰藉。荷尔德林的诗句整个夜晚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分辨得出其中深远的我青年时的声音。啊,还有什么地方这个声音没有诱惑我去过呢?这些年中,它到底让我放下一切他人眼中视为圭臬的东西出走了多远?为我带来了多少深邃的、不能言说的、孤独的幸福,又多深地将我置于痛苦和矛盾之中?这魔力之声,这来自更高的存在,更高贵人性的危险歌声,对我们来说像是与生俱来的!在同现实的争吵和决裂中它引领我进入冰冷的、无法治愈的孤独,进入自我轻视的丑陋深渊,进入虔诚的灵魂升华。今日,生活于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我逃向幽默,从戏谑的视角看待所谓现实。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其实没有什么比听从那神圣的声音,比行动更为有效:现实和这声音之间的鸿沟?跨越它!理想和经历之间的鸿沟?跨越它!现下就跨越那易碎的流动桥梁!悲剧和幽默并不对立,或者相反他们是这样对立的:一方总是顽固地催促另一方。
在图特林根的第二天早晨,享用过早午餐之后,我发觉这个城市不再那么令人着迷,原因不仅在于我无力在清晨时分的世界中发现点什么新奇的事,更因为有可靠的证人向我证明,图特林根完全称得上一座乏味的城市。这一点并不使我感到不安,尽管如此我又去到那水边和山墙边。一切如故,只是没有月光和那一夜恩赐的感触。我算是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来到这里,一个稀有的天赐的时刻。那一刻的图特林根就像是一座玄妙的童话城市。而现在,则是离开它的好时候。我给自己买了块黄油面包,在车站找到了我的暹罗行李箱,心满意足地登上了列车。
布劳博伊伦
这是一列拥挤的周日列车,向美丽的多瑙河谷驶去。在明媚的阳光下,我看见远处的博伊龙和魏亨伯格,我倒是很渴望现在下车走近这两个诱人的小镇,但意识到我在布劳博伊伦的朋友因为失望于我昨日的缺席对我可已经是翘首以盼,要求我务必不能再拖延,我只能作罢。火车驶入了浓浓的迷雾中,在山谷某个转弯处,布劳河和阳光突然不见了,我几乎认不出车站上的地名。布劳河谷里也是雾蒙蒙的一片,但我还是于下午提前到达了。约莫一分钟之后,我亲爱的朋友越过宽阔清冷的大街走了过来,那条街伸向小布劳河谷,指向布劳博伊伦的隐秘之处,是布劳博伊伦不想向造访者展示的地方。我们站在车站前,互相望着对方,岁月没有为我们带来太多的改变。我相信,我们之间存在着深刻正直的友谊。至少对我来说,对我这个二十岁以后便经常远离家乡的人来说,还能遇到儿时的玩伴,听到他们叫我在学校时的诨名,在他们面前毫无掩饰,实在是一件格外令人感到愉悦和温暖的事情。当你能一次又一次地确定,年轻时结识的朋友毫无变化时,你会觉得非常感动和喜悦。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我们的友谊开始于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他一直以他那时的脸庞活在我的记忆中。现如今他已然晋升到了教授,留了小胡子,脸上有些倦意,也开始有白头发了,但是这一切并不能骗得了我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到死都是我的同学,对我来说他永远十五岁,我对他也是如此。重新确认这一点让人感觉良好。在这种良好的氛围里我们沿着空旷的大街向河谷的方向走去。路上我们攀谈起来,不经意走进了一座美丽小城,城里满是引人遐想的老房子,这些房子一律有三角形的房屋框架,修葺一新的屋顶。走过这些老房子我们又进入了安静的修道院区域。我突然就想到了美丽的劳。我为我的朋友温习了一遍她的故事,还有修道院内院地下室里石头砌成的水池。我对他说,我在布劳博伊伦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来参观这个地下室和水池,它能把我引向美好的时光。但是我的朋友对地下室和水池一无所知,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这可能是默里克自己美丽的创造罢了。为此我们找到修道院的管理者,他同时也是布劳博伊伦珍贵文物的管理者、看护者以及鉴赏家。我向他表明来意,详细叙述了默里克诗歌中情景。他对我露出欣赏的笑容。喔,真的有这个地下室,一道地下支流将它和蓝头(地名)连接了起来。他一有时间,就会带我去。我们约定了明天的一个时间,大约一小时。然后我们来到了从前的那座修道院,我的朋友就住在这里。我受到了女主人的热情欢迎,享用了一顿她专门为我烹制的午餐,有施瓦本的土豆沙拉,还有一瓶香醇可口的低度贝西海姆葡萄酒。我现在在施瓦本,在我的家乡,对自己讲起了施瓦本方言,我不再是个四处旅行的异乡客,而是返乡的故人;我不再是古怪的独居者,四处都有人问我的情况,告诉我家乡的情况,关于我的老同学,从前的老师,他们的儿女等等。我从前拉丁文学校校长的儿子现在也成了教授,我在修道院遇见了他。明天我还会见到我另外一个同学。他现在是乡村牧师,他的儿子也在上这所修道院学校。我留意到招待我的同学是如何优雅地进食,擦拭他的小胡子,对她的夫人以礼相待,情意款款。但是这仍然改变不了一件事,他对我来说还是那个维尔汉姆。
我在布劳博伊伦停留了两天,一直住在朋友那间简陋但亲切的修道院加盖屋里。当然也不是随时都很舒服。晚上我无法入眠,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想到之前在乌尔姆不开心的经历,担忧我在瑞士的小屋,时不时不加掩饰地嫉妒地看着我的朋友。他有份稳定的工作,每天只需要完成分内之事便可——但是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这里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才是非常重要和美妙的。美妙的是,我能接连遇到修道院的老同学,对我来说这就是一道风景;我和一个老同学回忆起从前上课的情景,我们居然对当时课上讲的强盗故事还有一致的记忆,对一个十五岁就因为无法忍受修道院的清规戒律出逃的人来说,这真是不易。但是这又如何?现在这些年轻漂亮、经历简单的小伙子,真的和我们当年做学生时候一样成熟?在这些额头和金发背后担忧的也是从前那些困扰我们的棘手问题么?同样的论辩和哲思,同样的激情四溢的理想?连我的朋友都认为,今天的年轻人在修道院里的生活远比我们当年要轻松,远没有我们当年那么多的问题。但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亲爱的维尔汉姆,你可不再是十五岁了,我也不是,我们的眼角满是皱纹,头上的灰发早已经不顾廉耻地叫出声来。
我们第一次在布劳山上的漫步也很美妙。树下童话般的水面上飘着泛黄的树叶,堤坝和小溪里到处是天鹅和鸭子,树林深处坐着美丽的劳,脸上泛着淡青色的微笑。她身旁竖着一座既感人又滑稽的纪念碑,是从前一位国王立起的,孤独而又无望地守在劳身边。这里的一切闻起来都很有家乡的味道,有施瓦本的味道,像是黑麦面包和童话。让我再次惊异的是,这片神奇的、充满生机的别致风景还不为新一代德国画家所熟知。劳隐藏在各处,到处散发出青春、童年、梦想以及胡椒蜂蜜饼干的味道,当然还有荷尔德林和默里克的味道。我真的是无法容忍,这里居然没有他们俩的纪念碑。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在施瓦本,诗人要比国王多。
我们来到了修道院的地下室!领路人带我们走下一截旧楼梯,在昏暗中穿过一扇拱门之后,我们看到了那间高大、坚固、砌得很漂亮的地下室。导游朝一个方向指去,告诉我们地下水路是从那里引过来的。我有些等不及,忙问他水池在哪儿,他便举起手电筒照向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那里抹上了水泥,一种我们习以为常的粗鄙的装饰方式,看上去还挺新的,是条水泥线。这里就是劳的浴池!这煞风景的水泥台下涌出神秘冰冷的地下水,就在这里这美人甩着尾巴游来游去,上半身露出水面。幸运的是建筑师至少在水泥台上留了一个圆孔,用水泥盖子盖上。我们取下那个盖子,在微弱的灯光下,黑色的水流闪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我们默默地把盖子盖上,好像是为受辱的尸体盖上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