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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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想成佛就不要做善事?(1)

【一】

鸠摩罗什到了长安以后,无论在政界还是佛学界,都享尽荣耀。然而他的晚年却十分寂寞。

罗什的译经是中国佛学的一场盛宴,但是罗什自己,却不觉得是什么伟大的成就。

你想,假如你是一个日本诗人,心仪中国文化,愿意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投入到对中国古诗的研究中,甚至自己也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结果你这辈子干的,却是移民到美国,把中国古诗翻译成了英文。固然美国的汉学家们都特别崇拜你,可你自己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吗?回想起你曾经的偶像,那些创作出伟大作品的中国诗人,你会觉得自己的这点翻译工作有多大价值吗?

而且,这帮美国人喜欢是喜欢中国诗,却没几个人真懂。

对于罗什来说,中国是个在佛学上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译经充满了低级错误,上一代最伟大的佛学家道安,所持的竟然还是一百多年前就在印度被驳倒了的观点。这简直就是个急需基础教育的笨蛋国家。

道安最得意的弟子慧远,靠自己的力量推导出了“涅槃并非死亡,而是把握佛性”的结论。鸠摩罗什听说后,赞叹说:“边国人未有经,使暗与理会,岂不妙哉!”[1]

这话的意思是:中国这么偏远蛮荒的地方,竟然还有人能说出和佛经一样的道理,真不错啊!

他还挺意外的。

鸠摩罗什晚年曾感叹说,中国没几个人能理解真正的佛学思想。我想,他对中国佛教界应该是失望的。

但逻辑的妙处就在于,它没有文化和语言的限制。一个希腊人如果不学中文,那他一辈子不可能理解唐诗的意境,但一个中国人却可以只通过汉译本就能毫无误差地学习欧式几何的全部知识。

鸠摩罗什60岁的时候,有一个叫做道生的汉族僧人,从庐山慧远那里千里迢迢地到长安来拜见罗什。道生跟随罗什学习了一段时间,还帮助罗什翻译经文。但是三年以后,道生觉得罗什水平不行[2],又离开他返回庐山了。

从罗什对中国僧人的失望来看,他对自己和道生之间的佛学分歧,多半是不满意的。

但就在二十年后,道生用一系列惊人的逻辑推理证明了,中国僧人的佛学水平一点也不比印度差。

道生全名“竺道生”。他拜竺法汰为师,按照旧俗,跟随师父姓了“竺”。

那时候中国的高僧不多,说起来互相都有关系。

竺法汰是今天的广州东莞人。他拜佛图澄为师,佛图澄去世后,竺法汰就像对待师父那样追随道安。在道安第一次分徒的时候,因为竺法汰是南方人,所以道安让竺法汰到南方传教。

道生就是在南方和竺法汰学习佛法的。道生非常好学,他和竺法汰学了几年以后,就开始在四处游学,来到了庐山投奔慧远。从师承辈分上来说,竺法汰和道安是一辈,道生和慧远是一辈。但道生比慧远小了21岁。所以慧远和道生实际上是半师半友的关系。

后来道生听说鸠摩罗什来华,又立刻动身去长安,在罗什身边待了三年后又返回南方。也就是说,道生的老师包括道安的徒弟竺法汰、慧远以及鸠摩罗什。囊括了当时中国第一流的佛学家。

在道生54岁的时候,他回到东晋帝国的首都——今天称为南京,当时称为建康。在这里,道生提出了好几个崭新的佛学结论。这几个结论乍一听惊世骇俗,但背后都有坚实的逻辑基础。

第一个观点叫“顿悟成佛”。

要想成佛,就需要修行。这对佛教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事。对于大乘佛教来说,修行的主要目标是领悟佛性。那既然是修行,总要有一个过程吧?所以道生之前的佛学家们,给修行分成了不同的阶段。比如到什么程度算入门,到什么程度算小有成就。在不同的境界里,也各有一些针对性的修行法门。

然而道生认为,这么想是错误的。

前面说了,中观学认为,佛性是不能用理性语言正面描述的。那么,我们怎么能把佛性划分成不同的阶段呢?

你怎么能指着佛性说:“瞧,这是三分之一的佛性,你已经领悟到了”呢?这“三分之一”不也是理性语言的正面描述吗?佛性“不常亦不断”,不能分割,那怎么能说“我体验到一半的佛性”呢?

再者,当我们把佛性划分成不同阶段之后,这不同阶段之间,总得有点区别吧?第一阶段“浅”一点,第二阶段“深”一点。这“浅”、“深”不也是正面描述么?我们连描述都不能描述佛性,又有什么本事能比较出来第一阶段的佛性和第二阶段的佛性之间有什么区别?佛性“不一亦不异”,每一阶段的佛性之间,怎么还能有“异”呢?

因为佛性不能用理性语言描述,所以我们不能把佛性分成一部分一部分的。所以人要么就完全领悟了佛性,要么就一点儿没领悟,不存在一半的状态。

所以道生认为,人们对佛性的接受是瞬间的、一次性的整体接受,也就是“顿悟”。

但道生不是反对修行。他认为修行是为了顿悟作准备,等到准备做好了,机缘合适了,那么就一步成佛了。

这个“顿悟成佛”的观点还不算太惊人。接下来的“善不受报”就有点惊世骇俗了。

我们之前说过,佛教修行的目的是不造业。不造业就不受果报,就可以跳出轮回了。

同时根据“因果报应”的说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佛教提倡人做好事不做坏事。

那么道生就说了,善业也是业,我们的目标是不造业,那么不仅不能做恶事,善事也不能做啊。我们做了善事,因此产生的善报会让我们继续轮回,不就没达到修行的目的了么?也就是说,做善事会影响我们解脱啊!

这个结论还可以从更根本的角度讨论。

我们说了,佛性不能用理性概念描述。而“善”和“恶”也是理性概念,所以佛性就不应该有善恶之分。假如我们刻意划分善恶,刻意去做善事,这也是一种执着了。

信佛不能做善事!这可是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了。

我们讲,佛教的两大理论一个是因缘,一个是轮回。根据因缘说,佛教讲因果报应,教诲人们要行善去恶。通过轮回说,佛教更是把因果报应推广到了前生来世,告诫众人报应不爽。这两大理论全是督促人要向善。也正是因为重视道德,佛教才能被传统社会接受。虽然佛教和儒学格格不入,但统治者会想,好歹佛教还是叫百姓行善的嘛。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毫无问题的结论,竟然被佛教本身的理论给推翻了!

而且这个善不受报的理论和大乘佛教还是矛盾的。

发大慈大悲之心、不仅度己还要度人,这是大乘和小乘之间最明显的区别之一。大乘给“菩萨行”定下的规章中,第一条就是“布施”,要求修行者多帮助别人。

但按照道生的思路,我们就会提问:

佛和菩萨普渡众生,这行善布施的行为,是造业吗?那佛和菩萨还能跳出六道轮回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得多说几句。

宋朝人记录了这么一个故事:

唐朝有个很有名的禅师叫做百丈怀海。有一天有一个老人来拜访他。

老人对百丈怀海说,我多年以前住在此山中,有学生问我:“修行得道的人(大修行人)还会承受因果报应吗?”我回答说:“不会(不落因果)!”结果说完以后,我就受惩罚当了五百年的野狐。我今天来就想问问您:修行得道的人还会承受因果报应吗?

百丈怀海回答:“不昧因果!”老人听了这话,大彻大悟。告诉百丈怀海说,我已经摆脱野狐的身份了。

这个故事是“野狐禅”一词的由来。后来人们用这个词形容那些没掌握佛教真意的外道修行者。季羡林先生在谈论佛教的时候,就经常用“野狐禅”来自谦。

百丈怀海“不昧因果”这个回答的意思是说:修行得道的人还是会承受因果报应的,只不过他们能知晓自己所受报应的由来,坦然接受。

后来的佛学家们,经常引用这个故事来说明,就算是佛、菩萨也是要承受因果报应的。他们不能“不落因果”,他们只能“不昧因果”。

但问题是,按照佛教的神学体系,佛和菩萨都已经超越了轮回。那么,为什么佛和菩萨造业(比如在人间做善事)也不会再进入轮回呢?

一般的解释是,佛和菩萨都是有大智慧的人。他们以普渡众生为出发点,因此所做的业是“清净业”,成就的果是“清净佛果”,和凡人那种能导致轮回的果是不一样的。或者干脆说,“清净业”是不产生果报的。

这说法看上去似乎有狡辩的意味。为什么“清净业”就和一般的业不一样呢?佛和菩萨的行为也会对这个世界产生种种影响,为什么就不算是业呢?这不还是像前面那个“野狐禅”的故事,变相地说佛和菩萨“不落因果”吗?

其实这些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我们来看这个问题:

假如有一个信佛的人把食肉的鱼放到河里放生了。这些鱼到河里把其他小鱼小虾给吃掉了。那么就有人问了,你放生导致了鱼虾被吃,那你这种放生算不算杀生?你是不是造了严重的杀业?

一言以蔽之,假如我们出于好心做事,但得到了坏结果,这算是造善业呢,还是造恶业呢?

佛教的回答是:算造善业。

佛教认为,造业的性质是由当事人的心态决定的。只要是出于好心,就算无意中造了恶果,这个业主要还是属于善的。

这个观点我们很好理解。你想,人哪怕走几步路,都可能踩死无数蝼蚁。我们所做的任何事,哪怕只是导致另一个人走两步,都可能间接引起杀生的结果。如果这间接的恶业也算在我们的头上,那就太恐怖了。为了避免造恶业,修行者就必须任何话都不能说、任何事都不能做了。

再比如,违心造的业怎么算呢?假如有个坏人把僧人绑起来了,逼他喝酒吃肉,这会不会让这僧人受恶报呢?假如这样也会受恶报的话,那想破坏佛教的坏人就太方便了。他们只要把僧人们通通抓起来,用强迫的手段逼迫他们犯戒,那这些僧人就算内心再虔诚、事后再修行也不能完全弥补过错——因为善恶业不能相抵嘛。那这些僧人将来都会受到严重的恶报,可能不再转生成人,他们修行的速度也就都大大减慢了。

这听上去不太合理吧?

所以,以善心无意做恶事,不应当受百分之百的恶报。

我们后面会讲到的佛经《瑜伽师地论》里特别列出了十种业,叫做“不增长业”[3]。意思是这十种业不会受报。具体这十种业,大都指的是人做业时是无心的,是不故意的。《法苑珠林》引《正法念经》,讲有五种杀业,“虽杀无罪”。这五种杀业也大多是无心所犯的,比如不小心杀害虫蚁[4]。

同样的道理,以恶心做善事,显然也不能受百分之百的善报。

比如,礼佛的行为当然属于善业,这在佛门叫做“功德”。可同样是拜佛,有的人拜佛祈求世界和平,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多干点坏事,这两个人拜佛的功德能一样吗?《成实论》就举了这个例子,说虽然客观上的行为是相同的,但因为内心的想法不同,受到的报应也是不同的[5]。

所以《法苑珠林》说:“三业之本,以心为源。”意思是,业的性质主要是由造业者的心态动机来决定的。

这么一想,佛和菩萨都已经不再“无明”,不再产生世俗人的欲望,他们的内心和普通人完全不同,自然所造的业也就完全不同了。所以说佛和菩萨普渡众生的行为不算造业,或者说所造的是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清净业”,这个说法也是可以成立的了。

可是,我们是凡人啊,我们出于善念做的善业不属于“不增长业”,是会得到善报的。那么普通人行善和佛、菩萨做的“清净业”就不是一回事,“善不受报”的理论就依旧成立。

按照“善不受报”的说法,似乎我们在当凡人的时候应该不做包括善事在内的任何事。等当了菩萨、佛,有了大智慧以后,才能再做“清净业”普渡众生。

这种说法感觉很怪。似乎是在说,我们忍着不做好事,是为了获得以后能尽情做好事的资格。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

既然业的本质是由造业者的内心决定的,那么假如我在造此业的时候内心接近于佛和菩萨,换句话说,当内心接近于佛性的时候,我们有了“清净心”,那么我所造的业也就应该是“清净业”了。

这个解释听上去仍旧有些勉强,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