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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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放下屠刀就能成佛?(3)

有人问大珠慧海:你如何修行?

大珠慧海回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那人问,别人也都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那他们都和你一样在修行吗?

大珠慧海回答,不是,因为“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校,所以不同也。”[59]

这是说,不懂得佛法的人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刻意修行,但是他们还有其他种种执着的欲望。吃饭的时候想着这饭好不好吃,睡觉的时候想着明天要多赚点钱,这人有“千般计校”,所以不叫修行。

但是大珠慧海也不是在要求人禁绝一切欲望,因为“饥来吃饭”的“饥”,“困来即眠”的“困”,这些都是欲望。“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过程,就是人们在满足自己欲望的过程。大珠慧海主张的,似乎是人们应该满足自己的“日常”欲望。顺应自然,顺应的是“天性”,这就叫“不刻意”。

但什么是“日常”的欲望呢?什么是“天性”呢?“饥来吃饭”和“千般计校”之间的界线在哪呢?

“饥来吃饭”是不刻意,那饥来的时候没饭吃,我去做饭,这算是刻意吗?我没钱买米,去当推销员动脑子算计别人,为的是赚今天的饭钱,这劳作是不是刻意呢?

禅宗似乎没给出明确的回答。

【五】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就等于摆脱掉理性思维了吗?

诡异的地方在于,“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两句话不也是理性的产物吗?当一名禅师领悟了咱们刚才说的佛理,在头脑中意识到“我应该毫不刻意的穿衣吃饭”的时候,这个过程不也是在理性思考吗?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应该”“不刻意”的时候,这“应该”不也是一个刻意的念头吗?

禅宗师父教育弟子要“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当弟子记下师父的话语,点头称是,甚至把这几个字写在小本本上的时候,这个弟子不是正好犯了执着于文字的错误吗?

禅宗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出现了。

禅宗的典籍中记录了大量的故事、对白。由于这些故事和独白中有大量莫名其妙的内容,学习者要像研究法庭案例那样反复琢磨,所以这些故事和独白又被称为“公案”。

《五灯会元》中记录了这么一个公案:

慈明禅师问可真禅师:什么是佛法大意?

可真回答:“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慈明大喝道:你老得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还用这种废话回答我!你给我老实说,怎么能从生死中解脱?

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求慈明指示他。

慈明说:你问我。

可真问:什么是佛法大意?

慈明回答:“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于是可真就顿悟了[60]。

在这个故事里,“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慈明在对话中强调,要修禅一定要抛弃自己的理性思维。当别人问你问题,你搜肠刮肚刻意寻找答案的时候,就已经落入了执着。所以当可真第一次认认真真回答说“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的时候,慈明说你是胡说八道!慈明故意让可真反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此时按照常理,慈明的任何回答都可以,只有刚才那句诗是他自己否认过的,他如果再回答就是自相矛盾。而慈明偏偏就要出乎提问者意料,你越想不到什么,我越要回答什么。这种回答是在告诉可真,对于佛性,唯一正确的回答是不按照理性和逻辑的回答。

禅宗大量的公案都属于这种答非所问的对话。这类对话极多,我们仅以最有名的赵州从谂为例:

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赵州答:“亭前柏树子。”[61]

问:“如何是赵州?”赵州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62]

问:“如何是古佛心?”赵州答:“镇州萝卜重三斤。”[63]

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赵州答:“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64]

问:“外方忽有人,问赵州说什么法,如何祗对?”赵州答:“盐贵米贱。”[65]

问:“如何是道?”赵州答:“墙外底。”问:“不问这个。”赵州反问:“问什么道?”问:“大道。”赵州答:“大道通长安。”[66]

有些禅宗研究者认为,这些回答都有特别的含义。要逐字逐句的认真分析其中的意思。比如有人问:“如何是佛?”洞山守初答:“麻三斤。”[67]就有日本的佛学家考证说,古时候做一件袈裟需要三斤麻,所以“麻三斤”指的就是袈裟。袈裟又代表了什么云云。

这么说的确有趣,但如果真照这种方法去一一分析的话,很多公案是分析不通的。比如“镇州萝卜重三斤”,你说镇州萝卜多重和古佛心有什么关系?如果说砖瓦草木皆有佛性的话,那镇州萝卜不管是多重它也有佛性呀。赵州这回答难道是说,这萝卜要是不够三斤重,就不是古佛心了?又或者说,当我们认为所有镇州萝卜都重三斤的时候,就能够领悟到古佛心了?怎么说都说不通。

再说,假如洞山守初的“麻三斤”真的指的是“袈裟”的话,为什么他不直说“袈裟”两个字呢?他这不是故弄玄虚吗?他这还算是传道的老师吗,他这不是耍弄人吗?

实际上您要是浏览一遍公案里禅师们千奇百怪的回答,您就会觉得从字面上去一一考证其中的微言大义,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我们就光挑禅师们对同一个问题,“什么是佛法大意”的不同回答。这是一个不全面的统计,您不用细看了,光看一个气势就行: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华光范答:“验。”[68]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栖贤慧圆答:“好。”[69]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曹山本寂答:“填沟塞壑。”[70]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归宗澹权答:“三枷五棒。”[71]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招庆道匡答:“七颠八倒。”[72]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报恩行崇答:“碓捣磨磨。”[73]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天竺义澄答:“寒暑相催。”[74]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文偃答:“来锋有路。”[75]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智门光祚答:“祥云五色。”[76]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杨岐会答:“水底按葫芦。”[77]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资寿捷答:“铁牛生石卵。”[78]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文偃答:“春来草自青。”[79]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文偃答:“面南看北斗。”[80]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文偃答:“一佛二菩萨。”[81]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白龙道希答:“汝早礼三拜。”[82]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报恩怀岳答:“两口无一舌。”[83]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湘潭明照答:“百惑谩劳神。”[84]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智者嗣如答:“今年柴米贵。”[85]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林阳端答:“竹箸一文一双。”[86]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福化充答:“十字路头华表柱。”[87]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青城乘答:“兴义门前咚咚鼓。”[88]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青原行思答:“庐陵米作么价?”[89]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文偃答:“日里麒麟看北斗。”[90]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大沩怀宥答:“黄河水出昆仑嘴。”[91]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报恩怀岳答:“昨夜三更失却火。”[92]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雪窦明觉答:“龙吟雾起虎啸风生。”[93]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广严咸泽答:“幽涧泉清高峰月白。”[94]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后招庆和答:“扰扰匆匆晨鸡暮钟。”[95]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甘露德颙答:“歌须摇头哭须皱眉。”[96]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灵云志勤答:“驴事未去马事到来。”[97]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无着文喜答:“唤院主来,这师僧患颠。”[98]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含珠审哲答:“贫女抱子渡恩爱竞随流。”[99]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报恩守真答:“闪烁乌飞急奔腾兔走频。”[100]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万铜广德答:“始嗟黄叶落又见柳条青。”[101]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报恩慧明答:“我见灯明佛本光瑞如此。”[102]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光孝慧觉答:“古人岂不道,今日三月三。”[103]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大川普济答:“燕从秋后去,雁向孟冬来。”[104]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双峰竟钦答:“日出方知天下朗,无油那点佛前灯。”[105]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王山弘通答:“直待文殊过,即向你道。”问:“文殊过也,请和尚道。”师便打[106]。——提问者还想追问,禅师就动手打人了。

假如我们认为禅师们都是在很认真地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么要探究“如何是佛法大意”,我们就应该像科学家分析实验结果那样,把上述种种回答都统计出共同点来,这个共同点就是佛法大意。

但是不可能吧?

在这些回答中我们只看到一个共性,就是他们的答案都不按照理性规则来[107]。禅师们是在说,所有的理性思维都是错的,只有像他们的回答一样抛弃了理性思维,才能够领悟“佛法大意”。

我们可以说,禅师们的这些回答并不是用来告知答案的,而是用来阻止学生进行理性思考的。

学生真心实意向老师讨教佛法问题,这是理性行为,学生期待的老师回答的,也是理性的答案。

当禅师答出一个“麻三斤”这样莫名其妙,让人想无可想的答案的时候,他是在提醒学生,通过理性向老师提出问题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错的,学生希望老师能给予理性回答的期望也是错的,学生对老师回答进行理性思考更是错的。在禅师的这句回答面前,学生发现自己的任何理性思维都会毫无用处。如果此时学生灵性足够,就会领悟到禅宗排斥理性的道理,达到顿悟的境界。

有一次,智常禅师到菜园里取菜,围着一株菜画了一个圆圈,对僧人们说:不许动这株菜!

过了一会智常回来,看到这株菜还在,于是用棒子打散众僧,生气地说:这群人,没有一个聪明的[108]!

智常的意思就是说,僧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按照理性行事。结果这群僧人全都老老实实地照着命令做,这就是愚蠢了。

如葛兆光先生所说:“禅宗著名的话头公案就好像打哑谜,不过这个谜的谜面虽然只有一个,但谜底却可以千千万万,随心所欲,因人而异。而谜底虽然千千万万,却又唯独有一个不成谜底,那就是死死扣住谜面的合符逻辑的直接回答和理解。”[109]

回答本身不重要,对理性的否定才最重要。

义玄问黄檗什么是佛法大意,“声未绝,黄檗便打,……师又去问,黄檗又打,如是三度发问,三度被打。”[110]

义玄一张口提问,黄檗就打,他打的是提问这个行为本身。

【六】

然而,仅仅是答非所问,就能达到破除理性的目的吗?

假如我们没经过前文的种种介绍,乍一看禅宗的公案,我们会产生两种反应:要么觉得这些禅师都是在故弄玄虚胡说八道,要么觉得这些对话意味无穷,需要苦苦思索其中的含义。

但这两种反应,都是禅宗反对的。

语言本身就是基于理性的。当我们张开嘴说话的时候,当我们认真聆听禅师教诲的时候,我们会本能地使用起理性思维。禅师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回答脱离逻辑的规则,却很难把慧根不深的提问者带出理性的习惯思维。

与答非所问相比,更出乎提问者意料,更能让提问者无迹可寻的,是根本不回答。

说起来,以不答为答,在禅宗中还有一个颇为光荣的历史。

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上说法,大梵天王献上金色波罗花,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一语不发。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有摩诃迦叶会心微笑,释迦牟尼就将禅法传给了迦叶。

这个故事很有名,但就像菩提达摩的种种传说一样,很可能又是禅宗僧人为了光耀祖庭的创造。

但确实有一些禅师用不说话的方式回答学生的提问。

俱胝禅师对任何问题都伸出一个指头作为回答,人称“俱胝一指”。还有一些禅师回答问题时,纯粹用动作来打哑谜[111]。

然而仅仅是不回答,对于破除理性还远远不够。

我们今天有一个词叫“口头禅”,指的是人挂在嘴边的习惯用语。这句话的原意,其实指的是那些用语言来表现的禅语。

相应的,也就有不用语言来表达的禅机。

我们都听说过禅宗的“棒喝”。

所谓“棒”,就是求学者在向禅师提问的时候,禅师不用语言回答,而是直接用棒打提问者。就像前面说过的,义玄问黄檗佛法大意,“如是三度发问,三度被打”。

所谓“喝”,就是禅师在对话到关键时刻的时候,突然大喝一声,以求让提问者顿悟。

棒喝不使用语言,直接用吓人的声音和动作回应提问者,这比前面的答非所问更能出乎提问者的意料,更不符合理性思维。从这个角度上说,棒喝要比答非所问更“有效”。

另一方面,棒喝还有种“吓人一跳”的效果。这一宗的禅师们认为,要想让修行者突破理性的习惯思维,得有一个类似一跃而起的过程。而棒喝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吓人一跳,让修行者一下子惊醒。

有些禅师非常喜欢棒喝。德山宣鉴说:“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112]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一顿再说,禅堂简直成了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