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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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放下屠刀就能成佛?(4)

目的既然是出乎意料,棒喝的时机也就多种多样,禅师在对话的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挥棒或者大喝。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为了止住别人打嗝,想办法吓人一跳的做法。因此禅宗关于棒喝的种种公案,都是在各种对话的半路上突然插进一顿棍棒或者一声大喝。就不一一罗列了,实在无聊得紧。

但棒喝多了也不行。

棒喝固然可以吓人一跳,但是棒无非是打,喝无非是喊,花样终究有限。

当第一个人棒喝的时候,那是出乎意料。但是随着棒喝的次数增加,当棒喝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招数后,无论再挑什么时机棒喝,也都难以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了。

宋朝官员李弥逊有一天在路上遇见圆悟禅师,圆悟朝他打招呼,李弥逊却“厉声曰:‘和尚眼花作什么?’悟便喝,公亦喝。”[113]

说白了,就是两个人本来说话说的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大喊大叫,另一个人也跟着大喊大叫。《五灯会元》评论说“于是机锋迅捷,凡与悟问答,当机不让”——说这真是智慧的交锋啊!然而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喊来喊去。你可以说这两人正在领悟禅意,可你要说这两个人在故作姿态给别人看的呢?是神经病呢?也能成立。

下面这段更有喜感: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114]。

一个僧人大喝,老师上来就打。又来一个僧人大喝,老师就大喝回去。这个僧人说等等,咱先聊聊吧!这边老师根本不给机会,“咣”上来又打。

你们确定不是来演喜剧片的吗?

没错,棒喝的确符合禅宗的教学理论。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棒喝都是有效的。举棒张嘴,这比答非所问更容易模仿。当大批笨蛋禅师人云亦云,都学着开始棒喝的时候,棒喝就成了拾人牙慧的俗套。

唐代禅师兴化存奖感叹当时流行的棒喝风气,说:“我只闻长廊也喝,后架也喝。诸子汝莫盲喝乱喝。”[115]——他说你们别乱喝啊!

有僧人和赵州从谂聊着聊着,突然冲赵州大喝,以为这就显示自己有禅机了。赵州问那人:你三喝四喝之后怎么办呢?那僧人无话可说。“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116]——你这蒙事的家伙!

禅宗的教学,很像是今天的时尚潮流。

什么叫时尚呢?与众不同才是时尚。时尚先锋造出一条与众不同的绿裙子,人们看到了,都说好看。然后大众立刻去模仿,很快满街都是绿裙子。到了这个时候,绿裙子本身没有变,却不再属于时尚,反而是恶俗了。

棒喝也是这样。在刚出现的时候很有效,随着人人模仿,也就变成无用的形式主义了。

因此棒喝还不是禅宗最后的目标,为了破除理性思维,还需要新的手段。

有个禅宗故事说,一个僧人进到庙里,向佛像身上吐痰。庙里僧人当然不乐意了,说你这人怎么能往佛身上吐痰呢?那僧人反问说:那你告诉我何处没有佛[117]?

这话回答得无懈可击:佛性无处不在。前面天台、华严两宗已经说了,所有事物都有佛性。庙里的和尚反倒是执着于事物的外表,境界不够了。

然而,这位禅僧毕竟是做出了向佛像吐痰的惊人之举,虽然不违反禅宗的义理,但在传统佛教看来,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了。

还有一个更为惊人的故事。

据说女尼无著在出家前,经常住在寺庙里。有一次,道颜禅师要见无著,无著问他:你是要按照佛家的规矩见面呢,还是以世俗的规矩见面呢?

道颜说,按照佛家的规矩见面。

于是无著叫身边的人都出去,叫道颜进来。

道颜一进来,竟然发现无著一丝不挂的仰卧在床上。

道颜就指着(原文没说指着哪里,联系下文不难猜想)说:“者(这)里是什么去处?”

无著回答:“三世诸佛,六代祖师,天下老和尚,皆从此中出。”

道颜又问:“还许老僧入否?”

无著回答:“者(这)里不度驴度马。”

道颜挨了骂,无话可说了[118]。

在这段惊人的故事里,当道颜问“还许老僧入否?”的时候,已经有了些许猥亵的味道。但情色还不是我们要说的重点。因为禅僧以戏谑的口吻、或者从功能的角度看待女性身体,正是对色相破除的过程。“色即是空”,如果你对女性身体根本不产生欲望,那么也就不用刻意避讳。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另一句。无著说:“三世诸佛,六代祖师,天下老和尚,皆从此中出。”

她说诸佛、前辈高僧,都从文中没明说的那个地方出来。

这句话按道理来说,除了佛并非胎生外,其余部分都有没错:再伟大的高僧,也是从母亲的身体中生出来的,这么说也毫无猥亵之意。假如听者多想,反倒是听者龌龊了。

但是,这么说佛、说祖师,合适吗?

这句话的问题同前面向菩萨吐痰的僧人一样。他们的言辞本身挑不出毛病,而且还是对神佛外在色相的破除,甚至可以算是“境界”更高。但是,他们毕竟和我们应该敬佛礼拜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对于保守一点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据说丹霞禅师有一次天冷了,用庙里的木佛像烧火取暖。寺庙僧人见了慌忙阻拦,丹霞说:“我这是在烧舍利子呢!”那僧人说:“木佛里哪来什么舍利子!”丹霞说:“既然没有舍利子(那佛像也就不是真佛),为什么不能烧呢?再拿两尊来烧吧!”

这是个和前面类似的故事。

慧能对于传统佛经只是委婉的批评。他的意思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念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直接反对佛经,那就是“毁谤佛法”的重罪。

但是,禅宗不是说“任何”修行行为都是错误的执着吗?那怎么能说念不念经都行呢?

不行!不能念!

临济义玄骂那些讲经的僧人,说:“有一般瞎秃子,向教乘中取意度商量,成于句义,如将屎块子口中含了却吐与别人,直是叵耐!”

——说念经如同吃屎了还吐给别人。

沩山灵佑问仰山慧寂:“《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

仰山回答:“总是魔说!”[119]

这是在干什么?

说佛经是“魔说”?

慧能小心翼翼保护的最后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

丹霞天然说:“‘佛’之一字,永不喜闻。”[120]

赵州从谂说:“‘佛’之一字,吾不喜闻。”“念佛一声,要漱口三日。”[121]

梵琦禅师说:“观世音菩萨,变作一条墨漆柱杖子。”“三乘十二分教,大似屎窖子。”[122]

德山宣鉴说:“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辨鬼,自救不了。”[123]

有人问:“如何是佛?”云门文偃答:“干屎橛。”[124]

国清院奉说:“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傍。”[125]

临济义玄说:“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126]

云门文偃讲到释迦牟尼降生时的场景,说:“老僧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且图天下太平。”[127]

用脏话骂佛祖、骂菩萨,声称要杀人、杀菩萨、杀佛祖。这种种言论,在传统的佛教徒看来,简直骇人听闻。一一算来,这些人除了犯“毁谤佛法”和“妄语”罪外,如果他们“言出必行”,那还犯了“杀父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等罪,全是佛教最高等级的大罪。

但是禅宗这边有自己的道理:

任何对佛性的追求都属于执着,那对佛祖的敬仰不也是一种追求,一种执着么?这其中的要点是,所有学佛的人,就算对任何事都能做到不刻意,但他不可能对学佛这事不刻意。所有人学习佛教的目的,都是来追求佛性的。那么,我就针对他这唯一的刻意,用出其不意的语言来让他大吃一惊,这不就能实现禅宗的教学目标了吗?

而且既然人们对所有事物的区分都是妄想,既然人们用语言概念描述出来的佛并不存在,既然人们的语言都是错误的假相,那么,我用虚假的语言去辱骂一个用虚假概念描述出来的佛,这又算是什么罪呢?

有道理吧?

但要照这么说,那还有什么能算是罪呢?

既然一切的理性行为都是妄想,既然人类能认识到的一切事物都是用错误的概念描述出来的假相,那人不就可以在这世界上为所欲为了么?那佛教制定的种种戒律,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么?

禅师真净克文说:“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128]

——只要心中有佛性,吃肉、喝酒、出入色情场所都不算是犯戒了。

南宋文人张镃说:“若心常清静,离诸取著,于有差别境中能常入无差别境,则酒肆淫房,遍历道场,鼓乐音声,皆谈般若。”[129]

——意思类似,说只要心中能领悟禅意,那么出入声色场所也没有问题。

我们说过,佛教认为痛苦、造业、轮回都来自于人的欲望。所以佛教把禁欲当做头等大事。

《百喻经》有个故事,说有人想冷却蜜糖,却一边烧火,一边用扇子扇。《百喻经》用烧火象征纵欲,用扇扇子象征修行。说明不禁欲、光修行者的愚蠢[130]。

然而禅师们却公然声称纵欲也没关系了。

当然,我们可以站在禅宗的角度解释:纵欲的行为和禁欲是没有区别的,“色即是空”嘛。你不把纵欲当做纵欲,而用平常心去对待,纵欲就和禁欲没有区别了。

行,按照禅宗理论,你可以这么修行。

但是因果报应怎么办呢?你纵欲还受不受相应的果报呢?

据说南泉禅师遇见僧人在争夺一只猫。南泉提起猫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南泉就把猫给砍死了[131]。

禅宗把这段故事当做一段公案记载,并没有批评南泉的行为。然而杀生是佛教重罪,按照传统佛教的观点,南泉的行为会受到恶报,阻碍他从轮回中解脱。

那么南泉的行为到底是禅机妙理,还是自寻死路?

因果报应的问题还可以放一边,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发明检测因果报应的机器,禅师的支持者们大可以号称,那些狂放不羁的禅师最后都顿悟成佛了,我们也无法考察。行,那就先不争论了。

但还有个问题,上述禅师们可以随便纵欲,那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禅宗僧人都可以借着禅机的名义,随便纵欲,把戒律扔在一边了?

辩解者或许会说:上述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只有已经领悟了佛法的高僧大德才能去做,一般人不能去模仿。

但问题是:根据什么来判定谁是高僧大德,谁是普通人?

难道高僧大德在历史上只能出现那么几个吗?参禅的后辈就不能再成为“高僧大德”,拥有任意解释戒律的资格了吗?

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记录了一段明朝的故事,说有个书生路过一座寺庙,见到寺庙四壁画的全是《西厢记》。我们都知道,《西厢记》讲的是儿女情长的故事,连林黛玉都说是“淫词艳曲”,在那个时代是很不成体统的。

于是这个书生就问庙里的和尚:“庙里怎么能画这种东西呢?”

老和尚回答:“老僧从中悟禅。”

书生不理解:“这从哪儿悟啊?”

老和尚回答:“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132]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西厢记》里一句很受人欢迎的词,说的是张生见了崔莺莺以后情迷心窍,茶饭不思,对崔莺莺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始终念念不忘。

老和尚选这句回答,似乎是故意说:你不是认为我不应该画爱情故事吗?我还偏偏就从这最迷人的一幕上悟的禅!

从禅宗上来说,这么悟没有问题。但是,这位老僧并没有留下名字,想来也不是有名的僧人。那么当定力不深的僧人以参禅的名义不守戒律的时候,又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们呢?

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在说“恶取空”的问题。

“八不中道”要我们破除所有的理性概念,认为一切基于理性的概念都是错的。从这个观点上看,寺庙中的佛像并不是佛的真实形象,只是为了无明的信众能感受佛性而幻化出来的幻相。佛经只是佛祖为了教诲众生的方便说法,只是大众领悟佛性的工具而不是真理本身,佛经上的文字也都是幻相,最后也都应该破除。——以上种种结论,我们都能接受。反正佛性是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不用破除。在肯定佛性的前提下,我们去破除佛像、佛经、出家、礼拜、坐禅,这些都可以接受。

但戒律怎么办?

因果报应怎么办?

戒律也是由文字组成的,也是用理性来表示的,那戒律还该不该守?

五逆重罪中有杀父母罪。那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亲情关系,算不算理性的产物?假如破除了时间概念,父母和儿女之间没有时间的先后关系,又哪来生养和被生养的关系?

在大乘五逆罪中,还有破坏佛教寺庙、佛像;不信经文;杀害出家人,或者妨碍出家人修行等罪。但要按禅宗说的,说一切修行行为都是成佛的阻碍,都应该破除,那何来寺庙、佛像、经文和出家一说?又为什么不能破坏它们?

大乘五逆罪中还有不信因果一罪。可要是认为上述种种罪都不成立,可以随意违反,那不就等于不信因果了吗?

马祖道一说:“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上不滞。”[133]说佛性超越了善恶。这当然是对的。“善”和“恶”本来就属于理性概念。禅宗中更有“今日始知佛性不念善恶”[134]这样的话,直接否认“善”和“恶”。这也没错。

可是,这不就意味着人的一切行为都不算是恶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