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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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自由引导人民(5)

【六】

在这章的最后部分,我们评价一下理学和心学。

禅宗和心学从表面上看极为简单,很多人只看到了它们的表面,不理解背后的哲学理论,因而产生了很多误解。

就连佛教内部人士也不例外。

唐代的僧人道镜和善道就质疑禅宗说:你们禅宗说“即心即佛”,说见到内心就是见到佛性了,那岂不是说我见到衣服就应该暖和了,看到吃的就应该饱了[102]?

我们能看出来,这个质疑是对禅宗的误解。禅宗说“即心即佛”,是因为佛性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所以和人的内心没有距离。并不是说连衣服、食物也都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佛性和衣物两者不能类比。

衣服、食物的本质(也就是“空”)的确是超越了时空的,但如果能体悟到这点,那么修行者本人也就已经接近成佛的境界了。佛当然是无所谓饱暖的,以凡人的思维去理解佛,认为佛想暖就暖,想饱就饱,这也完全成立。并没有矛盾的地方。

另一个唐代僧人飞锡认为,不念佛号不行。他说,只有念了佛,想到佛,才叫“是心是佛”。他反问禅宗:禅宗说人心中不能有任何念头,就“是心是佛”了,那修行者心中也没有想到恶事,能不能说修行者“是心是恶”呢[103]?

他的误解在于,禅宗认为心不产生任何念头的时候就能把握万物的本质。那为什么把握的是佛性不是恶呢?那是因为佛教认为万物的本质是佛性不是恶。

心学也经常被人误解。

因为王阳明的那句其实毫无深意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因为王阳明传奇般的军旅生涯,因为他的“龙场顿悟”,有些人虽然不知道心学的理论,却想当然地认为心学是某种玄妙神奇的东西,一经掌握就可以超凡脱俗,甚至可以成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做事无往不利。

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不是。

从哲学本身的价值上说,理学心学和佛教哲学、和康德一脉的形而上学相比,没有太大的差别。它们是中国哲学史上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但不是能终结哲学史的绝对真理。

而且理学心学还是错的。

理学心学认为,终极真理就是儒家道德。我们为什么要父慈子孝?因为天地之间的终极规律就是这样。人类要服从三纲五常,和一年四季变换、万物生老病死、大地山高水流的背后,遵守的是同一个道理。

可是为什么啊,中间的逻辑呢?

现代科学认为,人类之所以有“父慈子孝”,是后天社会制度的需要,而不是天生的本能。在动物身上,只存在养育后代的本能,不存在孝顺长辈的本能。相反,长成年的雄性还会攻击自己的父辈,为的是抢夺和雌性的交配权,这样才能以最高的效率传递适宜生存的基因。

这要是在儒家看来,什么?儿子揍爸爸就是为了霸占小妈?还能有比这个更破坏纲常的事吗?可是对不起,根据现代考古学、人类学、神经医学的结论,这就是人的本能。只是被后天的社会道德压抑了而已。

为什么理学和心学家们会以为儒家道德正好符合终极真理呢?那是因为儒家道德在中国古代几千年里用来统治社会都行之有效。不讲三纲五常,国家就乱,就灭亡。这经验自打从中国有历史记录以来,就没不灵过。用咱们现在的话说,那时的人们认为儒家道德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在有了现代化的通信和交通技术以后,这个真理早就被颠扑破了。美国没有“君为臣纲”,美国小贩敢在白宫门口跳着脚骂总统全家是狗娘养的,总统见了还得给人家露笑脸儿,这美国国亡了吗?我们现在没有“夫为妻纲”了,姑娘们敢揪老爷们儿的耳朵刷着男人的信用卡还顺手养了仨备胎,这天下大乱了吗?马路上,俩大姑娘穿着小背心光着大白腿手拉手的走,走一半相视一笑,“叭”,打个啵儿,这简直就是儒家眼里的群魔乱舞,这地球毁灭了吗?

“纲常千万年,磨灭不得”,其实纲常在现代社会里,早就磨灭得差不多了,反倒是“人人平等”这样反纲常的价值观更被人们接受。在这个没有儒家纲常的世界里,非但没有亡国灭族,反倒有更加开明的政治、更加健全的法律、更加丰富的文化、更加发达的科技、更加美好的生活。

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狠狠地抽了理学和心学一记耳光,为什么还要崇拜它们呢?

在谈论理学和心学的时候要记住,它们是从儒家道德而来,向儒家道德而去,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伦理道德。然而道德这件事,不光是儒家研究,全世界学者都在研究,在西方这门学问叫“伦理学”。理学心学用形而上学去解释道德,这事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欧洲哲学家们也这么搞过,有名的如康德。而且西方人研究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么搞是不对的,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用形而上学来证明伦理学了。现在的伦理学,有一套更为成熟的研究方法,而且还在不断地发展,那有什么理由不用最新的最好的办法,反倒去无条件地崇拜古人站不住脚的结论呢?

那我们退一步,说理学和心学最起码在古代是伟大的,是儒家社会定国安邦的伟大学问,可不可以?

这也很勉强。

我们说过,儒家对古代帝国有用,是因为道德统治在古代是最有效的。那么,理学和心学对道德统治提供了什么帮助?

理学和心学在理论上强化了儒家道德的合法性,证明儒家道德是天经地义的(而且还证错了)。如果当时有知识分子在理论上和儒生辩论,这套证明是有用。

可是,强化意识形态其实没这么麻烦,只要朝廷规定科举考试必考《四书》《五经》,谁敢反对儒学我就抓你,这就足够了。宋时曾有一段时间,官方打击理学,说理学是“伪学”,想做官的书生人人都骂理学,这宋朝也没大厦倾覆,儒家道德还是如日中天,宋朝还不是一样用儒家制度统治着?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这番证明更没有用了。有哪个老百姓懂得你们这番复杂的东西呢?统治者用不着向老百姓证明什么,只需要多把几个违反道德的人绳之以法,再多修几座关帝庙和贞节牌坊就够了,这和理学心学也是无关。

其实,恰恰是理学的宋朝和心学的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政治经济搞得最焦头烂额的两朝。

宋朝把理学列为官方学说以后,没能重振朝纲,反倒是被完全不学儒学的外族政权摧枯拉朽般平蹚了。明朝心学流行之后,也没能抵外辱安内乱,反倒是内忧外患全都一起来了。您心学厉害,您倒是振振朝纲啊?您倒是用心学生产二斤粮食,杀几个敌军啊?

试想那个整天被政务军情搞得心急火燎的崇祯帝,如果送他一个当世最伟大的心学大师,让大师给他指点一番,那个心学大师会教给皇帝什么?更有效的税收政策?安抚农民军的好办法?关宁锦防线的部署方案?耐旱作物的种植推广?新的盔甲制作工艺?当心学大师摇头晃脑地说什么“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的时候,崇祯帝会不会直接让人给他叉出去,让他少瞎耽误工夫呢?

学了理学心学,的确可以提高人们对儒家道德的信念,可是光有信念又有什么用呢?明末以死殉节的儒生是很多,可这么一帮不懂经济学政治学军事学农业学、只知道以死殉节的臣子,对帝国又有什么用呢?所以那时的儒生才批评理学家说:“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南宋的真德秀和魏了翁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理学家,在当时并称二贤。其中真德秀编纂的《大学衍义》更是理学中的名著。南宋末年,国家经济几近崩溃,物价高涨。当这两位大学者出来当高官的时候,百姓都充满了期待,希望他们能一改局面。谁知到这两位大理学家上台后就大讲什么“正心诚意为第一义”,大谈《大学衍义》,成天讲理学,可国家的经济和政治情况一点改善都没有。无知的老百姓哪懂什么理学的精妙奥义啊,一看生活没有改善就不干了,民间传诵“吃了西湖水,打作一锅面”的俚语,讽刺这两个大学问家办事像面条一样糊涂[104]。

明末清初的时候,黄宗羲、顾炎武这些大知识分子发现搞了半天理学心学,结果反倒是国家里外一团糟,儒家王朝倒被“夷狄”征服了,事实证明理学心学只能误国不能强国,因此他们对理学心学都有强烈的批判情绪。顾炎武就批评说:“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105]

同样的道理,就像禅学不能提高个人的工作能力、经商能力和社交能力一样,理学和心学也提高不了个人的能力。

一个合格的禅宗学者,他看到的是万物性空的本质,看到工作也是空,商业也是空,人际交往也是空,完全不在乎这些事。上班对他来说是上不上班无所谓,经商是赚不赚钱无所谓,社交是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你觉得我无礼我还觉得你执着于色相呢。他不会成为成功人士,反倒是一个世俗标准下的失败人士。

一个合格的理学心学学者,他看到的是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守儒家道德,工作也要遵守道德,商业也要遵守道德,人际交往也要遵守道德。工作对他来说必须遵守仁义礼智,经商对他来说根本不屑于为,社交对他来说必须遵守三纲五常。要他来参加现在的社交晚宴,他的反应应该是跳上桌子指着一屋子杂处的男女痛斥道:“你们违反了亘古不变的真理,你们都是一群禽兽!”他也不会成为成功人士,他只会成为世俗标准下的怪物。

那理学和心学有什么用呢?

前面已经提到了:

理学和心学从形而上学上证明了儒家道德是绝对真理。这对于老百姓没什么意义,但是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用来追求的精神目标、可以提供庇护的精神家园。

一言以蔽之:理学和心学虽然不能改变世界,但是能给人精神信仰。

这当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是因为,人有一个与生俱来,极难摆脱的困境:

人的欲望无穷,但人的能力有限,因此人必然会遭受痛苦。

这个痛苦,是人类摆脱不掉的原罪。穷困如百姓,会为了身体肉欲彻夜哀嚎。富贵如帝王,会为了终有一死整日忧愁。

人类的很多高级的文化活动,都是为了摆脱这份痛苦。

比如,佛教,就用消除欲望的方式来消除这痛苦。

基督教,用永恒的博爱来抵消这痛苦。

儒家,用亘古不变的道德来抵御这痛苦。

单说儒家道德。

有一份道德在心中,可以干掉很多世俗中的痛苦。比如再忍受穷困、饥饿和屈辱的时候,一想到自己此时的所作所为符合最高的道德境界,心中很容易升起一股崇高感。那就会觉得自己所受的苦难都物有所值,受苦就等于在心目中的那个道德系统里给自己加分。苦难有了回报,也就不显得那么苦了。

当意识到这份道德比死亡更重要的时候,那么为道德而死就变成了一桩划算的买卖,那为道德而死还占便宜了呢,有什么可怕的?既然死都不怕了,现实又有什么可怕的?

远的不说,单说近代无数为革命牺牲生命的先烈。要知道,他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死后有来生,认为自己死后将会面对绝对的虚无,什么共产主义的美好未来、什么中国的明天,他们一死,就什么都见不到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怕死?

只因为他们相信,有比死亡更重要的道德标准。为了革命道德而死,是划算的。

且不说为国牺牲这么大的事吧,就只对个人幸福来说,内心坚信一种道德,要比那些没有信仰,只知道追求物欲,又不得不在欲望和现实的矛盾中永尝痛苦的人们快乐多了。

这就是儒家道德为了个人幸福所能做到的。

试想在满人入关的时代,汉人儒生们一定会觉得万分痛苦:这又到了夷狄遍地的乱世了。假设这个时候,有一个不懂儒学的女真将领,把一个儒生全家都绑起来,当着儒生的面把他的家人一个一个杀死,男女老少横尸遍地。然后把滴着亲人热血的刀口架在儒生的脖子上,对这儒生说:“下一刻你就要死了,在你死前我要告诉你,你们的皇帝已经死了,你们汉人的国家亡了,你们的儒学也到头了,你坚持一辈子的儒家道德百无一用,我们在未来要建立一个没有儒学的世界!”

这个时候,儒家道德该怎么安慰这个儒生,让他不怕死呢?

这个儒生必须在心里坚信,在心里大喊:“不!儒家道德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杀了再多的人也没有用,儒家道德超越一切刀枪、一切意识形态,用任何手段都摧毁不了的,她就像宇宙星辰、山河大地那样,会永存下去!”

这一瞬间,他才能给自己安慰[106]。

理学心学的最大作用,是用精妙的理论证明儒家道德是永恒不变的终极真理。让学者相信,为了理学心学而活,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就算人生遭遇苦难,就算国家沦丧,就算宇宙毁灭,儒生所坚持的这份真理都能永恒存在。

找到了这么一件事,人还能痛苦吗?

王阳明领悟心学的关键一刻在“龙场悟道”。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王阳明是个儒家书生,他的人生目标当然是当大官,掌握权力,然后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治理国家。在龙场悟道之前,王阳明都挺顺利的,考试、当官,事业一帆风顺。最后当上了国防部人事处处长。中央大员啊,不算大权在握也算小权在握啊。但是过了不久,王阳明得罪了刘瑾,直接从中央大员变成了偏远地区贫困县的邮政局局长,这是一个全国最小的小官。

我们知道,刘瑾这种宦官没文化,内心无比自卑,心眼特别小。得罪了他的人除非主动去给他舔鞋,否则没机会让他回心转意。这就是说,只要刘瑾不下台,王阳明这辈子的仕途就完全葬送了。什么儒家道德啊,什么光宗耀祖啊,所有理想和个人名利全都没了。当时的王阳明,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一下子成为一个彻底的loser。

简单说吧,就是王阳明这辈子已经完蛋操了。

然后王阳明就龙场悟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