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载初元年(689)是皇后武则天临朝时期,唐王朝的政治、经济和国力均处于继续发展,国威远扬,丝绸之路畅通。河西沙州地方官员制撰了歌颂则天皇后的歌谣,以让朝廷采风使者录呈。此歌谣保存在《沙州都督府图经》(P.2005)内:
神皇圣氏生于文王之祖,生于后稷。故诗人所谓生人尊祖也。于昭武王,承王剪商。谁其下武,圣母神皇。穆斯九族,绥彼四方。遵以礼仪,调以阴阳。三农五谷,万庾千箱。载兴文教,载构明堂。八窗四闼,上圆下方。多士济济,流水洋洋。明堂之兴,百工时揆,庶民子来,击鼓不胜。肃肃在上,无幽不察,无远不相。千龄所钟,万国攸向。俗被仁体,家怀孝让。帝德广运,圣寿遐延。明明在下,于昭于天,本枝百代,福祚万年。
这具体地歌颂唐高宗后期,武则天辅政,文治武功,国家富裕平安,周边民族臣服。高宗去世之后,武则天平定了裴炎与徐敬业的叛乱,使大唐事业昌盛。河西走廊曾经一度为西北民族侵扰,人民生活贫困,但在则天皇后治下很快和平富庶了。这支歌谣典雅正则,虽然不是出自民间,而又谀颂溢美,但它出自西北边陲,足以表明中原王朝政治权力所达之范围,故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当中原王朝强盛之时,河西走廊在朝廷的直接控制之下,成为向西域和中亚扩展势力的前哨,非常利于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然而当中原陷于战乱,中原王朝自顾不暇之时,便从河西撤回军事力量,以解救现实的危难。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国势转弱,德宗建中四年(783)唐王朝与吐蕃清水之盟,朝廷决定放弃河西走廊。此后河西为吐蕃逐渐占领,而成为沦陷区。河西人民在张义潮领导下于唐代大中二年(848)收复了沙州,继而收复整个河西。河西人民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对中原王朝的信念而取得胜利。唐王朝在事后给予表彰和奖赏,将河西节度使从原来的凉州移镇沙州,建置归义军。这时中原王朝衰弱,对于归义军政权任其自我存在,仅仅给予名义上的支持。因此河西在实质上已是独立自治的汉族政权了。然而,它却仍然对中原王朝保持着地方政府的关系。这样,远离中原王朝的归义军汉族政权,能够绍继中华传统,以汉族民众为主,团结西北民族,艰苦卓绝地存在百余年,成为一个不可征服的孤立政权,创造了历史的奇迹。
敦煌莫高窟保存了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河西收复后朝廷奖赏建树功勋的河西都僧统洪辩的牒文碑刻。在敦煌文书里,我们还见到张义潮收复凉州的进表(S.6342),河西节度使张义潮国忌行香文式(P.2815),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向宋王朝的上表(P.3872),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S.1156)等公文,表明归义军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在敦煌文书里还保存了唐僖宗中和五年(885)三月车驾还京大赦诏(P.2696),大晋皇帝(石敬瑭)祭文和大行皇帝谥(议)状(S.4473)。归义军是永远作为中国中原王朝的地方政权而存在的。
关于河西走廊与中原王朝的政治关系,归义军政权的执政者是有非常清楚而正确的认识的。他们的认识甚至远远甚于中原王朝的宰执大臣。张义潮在收复凉州进表(S.6342)里言及凉州与朝廷的关系时认为:
今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皆为毳幕所居。比年使州县辛勤,却是为羯胡修造。言之可为痛惜。今凉州之界,咫尺帝乡,有兵为藩垣,有地为襟带,扼西戎冲要,为东夏关防。捉守则内有金汤之安,废之则外无堵堑之固。
凉州乃河西节度使所在地。此言凉州,实指整个河西走廊。张义潮指出,如果放弃了河西,那么从甘肃灵武以西都将为西北民族所据,则中国经营河西的事业便废弃了。凉州距京都较近,具有屏障保卫的作用,扼守西域与中原的要道,可使京都有金汤之固。莫高窟所存《唐宗子陇西李氏再修功德记》碑,为张义潮第十四女李明振妻平定索勋之难后所造,她在碑文里强调了河西与李氏唐王朝的亲缘关系。
张义潮之女婿李明振曾在收复沙州后进京都长安上表报捷。在朝见宣宗皇帝时,辨识了家谱,他确为李唐王室后裔,自曾祖以来即世居沙州。这样,沙州归义军便与唐王朝存在亲缘关系了。所以碑文强调李唐宗室枝繁叶茂,藩卫中原王朝,绍续皇族,以使王朝兴盛强大。河西政权遂由地方与朝廷的关系而增加了宗室的关系,其政治共存就更为密切了。这种关系更加突出了归义军政权的正统意义。
由于归义军节度使对河西与中原王朝的关系能从历史的、政治的和军事的意义上有高度的认识,确定了效忠中原王朝、坚持汉族政权的牢固信念,因而使他们产生正义感和力量,使孤立的政权存在下去。
人类文化的历史进程是遵循着一定规律的,总是存在着某种必然性暗中支配着,然而就具体的民族文化而言,它却表现为更多的偶然性,似乎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文化发展的真正原因总是带着超然的因素,我们是很难认识的。当我们回顾人类文化史时,世界上几种早熟的奇光异彩的古代文明,谁能意料它们将会发展、衰亡、失落或毁灭呢?我们现在又能对某个民族文化的真实面貌知道多少呢?许多的人物湮灭了,文学艺术散佚了,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失传了,智慧的成果泯灭了,富于民族风格的建筑荡然无存了,雄伟坚固的城堡夷为平地了。历史学家从残缺的文献里所寻觅到的,考古学家从出土文物所推测到的,它们都是一些断片。历史的长河不知曾悄悄地卷走了多少古代文明,汇入无涯的大海,消失得无踪无影!
中华文化是幸运的,从古老的文明绵延和发展到现代文明,异常丰富的历史文献详细地记载着它的文明进程。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无与伦比的,也是极为特殊的,固值得炎黄子孙们引为自豪。文化原因既有超然因素,中华文化也是如此,因而有许多非常重要的文化烟消云散了,有许多积极活跃的文化精神死亡了,它们淹没在中华传统文化里,使现代的汉学家亦无从考索。我所描述的敦煌文化即是中华文化中隐没了的古代文明。最初发现敦煌文书价值的英国考察家斯坦因曾说:
除未知者外,关于历史地理以及其他方面的中国学问的残留,为以前所不知道的也还不少。有好几百篇文书对于当地的生活状态,寺院组织之类,可以显示若干光明,这一切的记录,自古以来实际上就没有留给我们。(〔英〕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第151页,向达译,中华书局,1936年。)
这指出一个曾经失落了的中国古代文明。如果不是某种超然的文化原因,我们又怎么知道中国中古时期儒学在边陲的传播、佛家教义的世俗化、通俗文学的萌芽、对外来文化的开放、性爱的歌颂、社会下层生活的真实和边陲汉族地方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复杂关系,等等。它们最能体现敦煌文化的本质,而且与中原文化有着血缘的关系,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积极而珍贵的部分。敦煌文化沉埋了九百年,是中国隐没的古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