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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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论北宋名家词(8)

如果将《琴趣外篇》之七十余首艳词与《近体乐府》相比较,不难发现它们有明显而重要的区别。《外篇》多用北宋以来民间流行的曲调,如《醉蓬莱》《鼓笛慢》《忆芳时》《锦香囊》《系裙腰》《好女儿令》《盐角儿》《解仙佩》等近于柳词用的俗调;《近体乐府》则用唐五代以来常见的词调,如《玉楼春》《蝶恋花》《渔家傲》《采桑子》等,与晏殊等人用调习惯相同。它们在用调方面是出自不同系统的。《近体乐府》在语言方面比较雅致,词语自然平易却很少使用民间俗语词汇和口语化的语言。《外篇》中如:

但向道,厌厌成病皆因你。(《千秋岁》)

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拚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看花回》)

都为是风流。至他人,强来厮坏。(《宴瑶池》)

不知不觉上心头,悄一霎身心顿也没处顿。(《怨春郎》)

这些俚俗语句,有的已很费解。《近体乐府》固然“风流蕴藉”却没有色情描写。《外篇》便有许多露骨的色情描写,如:

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徉坐。(《醉蓬莱》)

丁香嚼碎偎人睡,犹记恨、夜来些个。(《惜芳时》)

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南乡子》)

这些描写大大超过了柳词的程度。柳永曾因作浮艳之词而见黜于宋仁宗,直至改名后方得磨勘转官。欧阳修不可能作艳词以自污清白,给政敌们以口实。宋人评论欧阳修词,以为它“风流闲雅”、“体制高雅”、“温润秀洁”,而从来未提到过欧阳修写了大量艳词。《近体乐府》的词旨,如罗泌所说“温柔宽厚,所得深矣”,能体现出欧阳修的品格。《外篇》中却有许多轻佻浮滑的语句,如:

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渔家傲》)

早是肌肤轻渺,抱著了,暖仍香。(《好女儿令》)

慧多多,娇的的。天付与、教谁怜惜。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盐角儿》)

低声地、告人休恁。月夕花朝,不成虚过,芳年嫁君徒甚?(《夜行船》)

这些词的作风与所表现的品格都与欧阳修太不相类了。虽然作家的艺术风格具有多样性和丰富性,但其基本特征,即构成风格稳定性、一贯性的特征,还是能辨认出的。就《外篇》七十余首艳词的风格和词旨而言,它都不可能是欧阳修作的。郑振铎先生说:“我们看在《醉翁琴趣外篇》里有许多为《六一词》所不收的词。……这和《六一词》的作风太不相同了,显然不是出于同一词人的手笔。”(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481-482页,文学古籍社,1959年。)从我们关于欧阳修词集版本的考察亦证实了郑振铎先生的推测。

既然《琴趣外篇》系欧公辑己作与流行歌曲之集,其中一二五首见于《近体乐府》者固为欧阳修所作,则其余的七十八首艳词便与欧公无涉了。现在我们评论欧词是不能以《醉翁琴趣外篇》为据的,而应以《近体乐府》经考辨之后的一四二首欧词为据,这样才不致因毫厘之差而导致歪曲欧阳修的品格及其艺术面目。

欧阳修说:“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先君墓表》,《居士外集》卷十二)他欲摆脱这种困窘的环境,唯一的出路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因此勤奋苦学,遂在二十四岁时终以优异成绩进士及第。次年,天圣九年(1031)三月到西京洛阳。在西京的三年间对于欧阳修后来的文学成就是有决定意义的。他回忆当日与钱惟演、尹洙、梅尧臣等愉快而充满豪情的生活:“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犹骄矜。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园林相映花百种,都邑四顾山千层。朝行绿槐听流水,夜饮翠幕张红灯。”(《送徐生之渑池》,《居士集》卷五)他追述当日歌舞宴乐的情形说:“洛阳古都邑,万户美风烟。……水云心已倦,归坐正杯盘。飞琼始十八,妖妙犹双鬟。寒篁暖凤嘴,银甲调雁弦。自制白云曲,始送黄金船。朱帘卷明月,夜气如春烟。灯花弄粉色,酒红生脸莲。东堂榴花好,点缀裙腰鲜。插花云鬟上,展簟绿阴前。”(《书怀感事寄梅圣俞》,《居士外集》卷二)“飞琼”为古代瑶台仙女许飞琼,这里借指歌妓。欢乐热烈的场面给欧阳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诱发创作灵感的良好环境里,欧阳修不仅写了大量的诗文而“名冠天下”,还开始了词的创作。这期间的词作有《玉楼春》(“春山敛黛低歌扇”、“尊前拟把归期说”、“洛阳正值芳菲节”)、《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浪淘沙》(“把酒祝东风”)、《凉州令·东堂石榴》、《少年游》(“玉壶冰莹兽炉灰”)、《洛阳春》等。因此,可以说欧阳修词的创作是始于西京的,他当时正是初展文学才华的年轻人。

欧阳修词创作活动时期从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至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即从其二十五岁至六十六岁的四十二年间,基本上可将其词以庆历六年(1046)贬谪任滁州知州为限而分为前期和后期。他于宝元二年(1039)与友人书云:“仆知道晚,三十年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识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则已布出而不可追矣。圣人曰:勿谓小恶而无伤。言之可慎也如此。为仆计者,已无奈何,惟有力为善以自赎尔。”(《答孙正之》,《居士外集》卷十八)这年欧阳修三十三岁,其思想与审美趣味正酝酿着一个深刻的转变,而促进这个转变的实现则是三十九岁时(庆历五年)因被诬入狱而贬谪滁州。由于政治斗争经验的积累,他趋于成熟,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以“一代儒宗”的面目出现。从其在滁州以后的词作来看,风格上呈现显著的变化。但是,欧阳修前期十五年的创作在其整个词作中是有特别重要意义的,它在继承传统词的基础上已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在欧阳修创作的时代,词坛主要存在着三种势力的影响,即传统的花间词风,以晏殊为代表的和婉典雅的词风,以柳永为代表的俗词在都市下层广泛流行。这些影响在欧阳修前期的词作里是存在着的。用比兴的手法,以极凝练的方式抒写相思之情,这是花间词中常见的。欧阳修学习这种表现方式的如《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自晚唐以来,写花间尊前歌妓的情态是传统的艳科题材之一。欧阳修前期的一些歌妓词无论在内容和形式方面均未摆脱传统的艳科的影响,如五首《减字木兰花》都是如此,其三云:

楼台向晓,淡月低云天气好。翠幕风微,宛转梁州入破时。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这类词都是学花间词风的。欧阳修也喜爱民间流行的俗词,并且认真学习过的,如其《御带花》下阕云:

雍容熙熙昼,会乐府神姬,海洞仙客。拽香摇翠,称执手行歌,锦街天陌。日淡寒轻,渐向晓、漏声寂寂。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归得!

词用白描和铺叙的手法,与柳永所写的元宵词在表现上几乎同出一辙。又如《摸鱼儿》的“况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那堪更趁凉景,追寻甚处垂杨曲。佳期过尽,但不说归来,多应忘了,云屏去时祝”。这是用通俗的语言表现了市民生活的情趣。欧阳修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词《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关于词中描写的对象,胡适以为“是写一个很放浪而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此女子确不是倡女,乃是住在他家的”(胡适《欧阳修的两次狱事》,原载《吴淞月刊》1929年第1期,收入《胡适文存三集》卷7,亚东书局出版,1930年。)。但细味此词,所写的应是一位贵族少妇,因为北宋多次诏令禁止民间妇女以泥金为饰的,“凤髻金泥带”这样的严妆只有贵妇才配的。词中用了唐代朱庆余诗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之意。显然所描写的对象不仅“住在他家的”,而与他是夫妻的关系。欧阳修二十五岁在西京时与翰林学士胥偃之女结婚,胥夫人年仅十七岁。这位夫人是贵家之女,词当是新婚时赠内之作,表现了少妇娇媚可爱和对爱情幸福的大胆追求。这与柳词《定风波》的“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甚相酷似,可见学习柳词的痕迹。像这样生动活泼的词,在欧阳修后来的创作中没有再出现了。

欧阳修出自晏殊门下,虽然晏殊对他并不亲切,而他却始终对之表示尊敬。从其词作来看,受晏殊的影响最深,故词史上晏欧并称。吴梅说:“元献与文忠,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元献家临川,词之有江西派,转在诗先。”(吴梅《词学通论》第69页,商务印书馆,1933年。)南唐冯延巳词对欧阳修词的影响是通过晏殊而发生作用的。欧阳修早年在洛阳作的几首《玉楼春》在情感发掘的深度,词意的曲折含蕴,语言的典雅流畅,音节的谐婉等方面都继承了晏殊词的优长,而又具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如其中的《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干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词写与歌妓惜别之情,雅而不艳;词意被诗化后变得含蕴而近于朦胧。饯别时,双方都怕触动悲伤的情绪;拟说归期而见春容已经惨咽,又何忍说呢?尊前的离歌休要再唱,离人的愁肠已寸结了。前后两结,初看似情感的自我解脱,而表现的隐晦之意是:人生的那种“情痴”,与物有情,并不仅仅因为儿女之情;这种情意的深厚长久,就如春花与春风一样互为依存,相与终始。它表现了士大夫纤细的温情。王国维先生特别欣赏,以为“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人间词话》)。此外如《浪淘沙》的“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词意虽然明显,然其往复含蕴的抒情方式也基本上与《玉楼春》是一致的。欧阳修正是发展了这一路词而形成其艺术个性的。自清代以来,词论家过分强调冯延巳词对欧阳修的影响,而忽视他对晏殊词的继承与发展,这是不符欧词实际情形的。

欧阳修作诗主张遵循传统的诗人之旨。他说:“古者,《诗》三百篇,其言无所不有,惟其肆而不放,乐而不流,以卒归乎正。此所以为贵也。”(《礼部唱和诗序》,《居士集》卷四十三)这种主张也反映在其词作里。宋人罗泌说:“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欧公著有《诗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跋》)因此,欧词进一步发展了《珠玉词》雅致的倾向,而却更富于抒情的特色,遂与传统的艳科有别。我们试看其名篇《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抒写旅人别家后的思绪。在一个柳细风暖的阳春,旅人踏上了征途。与家人别离的愁绪,偏偏离家愈远而愈浓,它正像一条流不断的溪水。词的下阕由“离愁”而转为思念之情。这思念具体化为内心对家人的慰藉和体贴。想象她已是柔肠寸断、粉泪盈脸了,但愿她不要登楼凭栏而望;因为行人去远了,只能望见远远的平芜,而平芜之外是春山,行人已被春山隔断了。这表现了作者真挚而深厚的情感。又如《蝶恋花》:

面旋落花风荡漾。柳垂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