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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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论北宋名家词(9)

词的上阕抒写由于春归而引起的惆怅情绪。春风荡漾,吹起落花旋舞,这是春意阑珊、红英狼藉的景象,面对此景总是会引起一种悲凉的感受。柳树的枝叶渐茂,缕条长垂,淡烟轻笼,絮花悠扬飘舞,标志着春的归去,初夏即将来临。眼前的景物令人感到凋残凄伤,而雨后的阴云未散令人更觉压抑和沉闷。词意遂由写景而转入抒情。为了排遣春愁而饮酒,愁绪未遣反因饮酒而沉醉如病。由于春愁与酒病的交织,又触景生情,痛苦地思念往事。惆怅便是思念往事而引起的一种失意的感伤的复杂情绪。上阕通过写景逐步引出了抒情主体的惆怅情绪,下阕便具体表现这种情绪。显然,这种感伤不是一般的淡淡春愁,而是一种痛苦的追忆。按词意的发展,作者也可倒叙往事并点明抒情对象的,然却有意省去,使词意含蓄而扑朔迷离。上阕写的是园亭的昼景,下阕写的是夜里室内的感受,时间与场景在上下分片之间转换了。寝室内的陈设是很华丽的,但绣屏、翠被、华灯都成虚设,仅仅作为感念的对象而存在:夜夜如此,空自相对。它们的华丽与室内的寂寞形成极不协调的对比,室内似乎缺少了什么。这缺少的应是室内的女主人。没有她,一切的陈设都无意义,室内也空虚冷清了。由于春愁酒病,入夜以来寂寞难寐,反反复复以致夜深了。撩开绣幌,似乎想寻觅什么,以暂时消除一点寂寞之感。撩开帷幔后,见到月光正柔和地照着洁白的梨花。也许洁白的花勾引起抒情主体关于往事的回忆,或者竟是环佩空归月下魂,化作此花幽独?结句充满无限的深情,是全词情绪的高潮,然而它是以富于诗意美的自然形象暗示的,强烈的情绪隐藏了,显得淡淡的。全词所表现的惆怅情绪,因作者采取间接的表达方式,善于融景入情,妙于隐去本事线索,所以词意特别蕴藉。作者不直接言情,而通过写景和人物的动作描叙表现出一种深沉的惆怅,包藏着巨大的内心痛苦。这首词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是极成熟的了。欧阳修前期的词里也保存了一些托拟妇女语气的代言体作品,但已去掉了浮艳的习气,对贵族妇女的心理和情感有细致深入的描写,如其《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词的起笔便直接进入别后情形的描述。女主人公所怀念的对象是其夫君。“别后不知君远近”表现了她是自来深锁香闺,完全不知社会世情,以致对双方相隔的实际地理空间距离都难以确切地判断。自从别后,她失去了精神上的依托,虽然家里一切事物未变,在昔感到舒适欢乐,而今却触目凄凉,并由此产生无端的愁闷。她的许多忧愁全都闷在自己心里,无人可诉。离别愈远,音讯渐无。这是对思妇的精神打击,其中包含了对丈夫情感不稳定和家庭不幸的种种疑虑的产生。古代驿传音书,道路遥远,交通困难,有时要拖延很久的时间。因而渐远无书很可能是一种暂时的现象,也许书信尚在驿传途中。思妇由于特殊的心情是易发生种种猜测的。她很想得知消息,探明征人的情况,因书信渐无,无处探问。古时受过封建礼法教育的妇女总是压抑个人的情感,因而往往对丈夫的消息也羞于在人前探问。这位妇女所感到的凄凉、愁闷和烦恼全部郁积在个人的内心里。她于秋夜难寐,静听着室外的秋声。这是由西风瑟瑟吹动竹林而感知的。思妇由于一种联想,使她感到秋声好似心中积恨爆发的象征,叶叶声声俱有怨恨之意。可以理解,这种恨还不是恨其所思念的对象本身,而是因别后相思的困恼所致,表现出思念者强烈的情感迸发。正因她不是痛恨丈夫而是执着地思念,所以在深夜痛苦无聊时才“故欹单枕梦中寻”。她只能盼望在梦中寻找到丈夫,与他见面,以满足别后的渴望。当前过于强烈的意愿尚未转入潜意识是不能构成梦境的。好梦不成,愿望落空,留下的仍是凄凉、愁闷和怨恨。兰膏已完,灯花成烬而落,标明时间已过深夜。兰烬落去使室内更加凄凉黯淡,思妇的心情可想而知了。全词至此,反复曲折,层层深入将别恨与思念的情绪表述到了极致。结句“梦又不成灯又烬”是理解词的具体抒情环境的关键。词中叙述别后的情形和表达别后的相思,都是在凄瑟的秋夜,欹枕思念,好梦不成,灯花落尽的情形下思妇所感受的情绪。抒情主人公是富于教养的贵族妇女,其别恨和思念都具有深沉精细与温柔敦厚的特点,体现了其优雅多情的品格。欧阳修笔下的妇女,其情感表达方式大都如此,如:

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踏莎行》)

纵有远情难写寄,何妨解有相思泪。(《蝶恋花》)

阑干依遍重来凭,泪粉偷将红袖印。(《玉楼春》)

欧阳修具有进步的人生理想和审美理想,一生积极投入了政治改革和诗文革新运动。他在词中所表现的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正是其审美理想的反映。他最珍视现实的幸福,懂得它的宝贵价值:“劝君著意惜芳菲,莫待行人攀折尽”(《玉楼春》咏柳);“莫教辜负艳阳天,过了堆金何处买”(《玉楼春》)。他愿留住欢乐,青春永驻:“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渔家傲·七夕》);“戴花持酒祝东风,千万莫匆匆”(《鹤冲天》)。他总是坚信未来是美好的:“芳心只愿长依旧,春风更放明年艳”(《凉州令》)。

前人论欧阳修词所说的“体制高雅”、“终有品格”,“沉著在和平中见”等等,基本上是指其前期沉挚浑厚而又婉约的词。这些词在欧阳修词里是最有特色的,而且是艺术成就最高的。它最能体现欧阳修词的基本艺术特征。欧阳修词与晏殊词比较,它们的相同之点颇多,如强调诗人之旨为指导,使用优雅的笔调,蕴藉的抒情方式,表现温柔敦厚的情感等。但是,欧阳修词的语言流动明畅,辞藻雅致自然,对情感的发掘则更为深刻,词意有着积极人生理想的光照。这显然是两位词人所处的历史条件和艺术气质相异所致。欧阳修主要是活动于北宋中期,那是一个动荡不安、文艺思潮变化,酝酿着社会改革的时代。欧阳修正是这个时代先进社会思想的优秀代表人物。时代的折光也给这尚非正统文学范围的小词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彩。

人们谈到欧阳修在北宋文学史上的巨大功绩时,对其诗文的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当然这是应该的;但是往往忽视了其尝试词体革新的意义。欧阳修在诗文方面的成就与影响是超过其词的。词由于因袭传统的艳科和它的特殊的社会功能,要在这个领域里进行革新是困难得多的。欧阳修是进行过词体改革尝试的,这从其后期以诗为词的倾向和艺术风格的转变可以得到证实的。

对欧阳修词的编年是较困难的工作,而多数词是缺乏编年线索的。除了其中一部分词可以确定是早年作于西京的而外,还有一小部分词可以考知它们是作于后期的。欧公谪滁后的词作可考的有:

《临江仙》(“记得金銮同唱第”)作于庆历六年(1048)。据《湘山野录》卷上:“欧阳公顷谪滁州,一同年将赴阆倅,因访之,即席为一曲歌以送。”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刘敞字原父。据欧公《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刘敞于至和二年八月使契丹,“三年使还,以亲嫌求知扬州”(《居士集》卷三十五)。至和三年九月改元嘉祐,至和三年即嘉祐元年(1056)。词当作于此年。《嘉靖维扬志》卷三:“嘉祐元年,刘敞出知扬州”。

《渔家傲》十二首,《景宋吉州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于第八首后附宋人跋语:“乃永叔在李太尉端愿席上作十二月鼓子词。”《宋史》卷四六四《李遵勗传》附有李端愿事。端愿为李遵勗次子,字公谨,英宗初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时欧公亦在京任吏部侍郎等职。词当作于治平元年。

《渔家傲·与赵康靖公》,词题系出后人追记。赵字叔平,谥康靖,庆历间赵与欧公同在馆阁。两公致仕后,赵于熙宁五年(1072)访欧公于颍州。词作于此年。《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三引《察宽夫诗话》:“文忠公赵康靖公同在政府,相得甚欢,康靖先告老,归睢阳;文忠相继谢事,归汝阴,康靖一日单车特往访过之,时年几八十矣;留剧饮逾月,日于汝阴纵游而后返。”

《玉楼春》二首(“两翁相对逢佳节”,“西湖南北烟波阔”),抒写与赵相会之情,时在熙宁五年春。

《采桑子》十三首,咏颍州西湖风景。《景宋吉州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于《会老堂致语》下注云:“熙宁壬子(五年)赵康靖公自南京,访公于颍,时吕正献(公著)为守。”《正德颍州志》卷一:“会老堂,宋欧阳公以熙宁四年辛亥致政归颍。初公在两制及枢院政府前后,与赵康靖公同官,迁拜不殊,故相得欢甚。及相继谢事,赵单骑访公汝阴,时年几八十;吕申公(公著)守郡,为作会老堂于西湖书院之傍。”词有云“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是与赵同游颍州西湖作。

以上这些欧阳修后期的词作,是其进行词体改革的尝试。与晏殊比较,欧阳修词的风格是较为丰富的,在词的题材方面也有新的开拓。欧阳修贬谪滁州是其思想最苦闷之时,自号醉翁,头发渐白,而年仅四十岁。他送友人作的《临江仙》深深地表达了这时思想的苦闷: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他所送别的这位友人是当年同时登进士第的,因而令他记起金殿唱第的无限荣幸和春风得意的欣喜。在欧阳修看来,登第不仅仅是意味着踏上仕途,而是由此可以实现儒者的政治理想,期以报效国家。北宋社会的积弊与统治集团的保守是他最初未曾估计到的,所以入仕后做了许多努力与抗争,而结果是“薄宦老天涯”。他感到的还不是个人的不幸,而是有负于君主和国家:“空负曲江花”。词里激荡着时代的回声,反映了庆历改革者失败后的忧国情怀。词以对比的手法,直抒胸臆,真挚动人,读后令人惋惜新政诸公的不幸并对他们政治品格的钦佩。像这样的政治抒情之作,在宋词史上还是别开生面的。

嘉祐元年(1056),欧阳修五十岁,任翰林学士朝散大夫尚书吏部郎中知制诰充史馆修撰,在政治上和文学上的声名已高,成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盟主。这年送刘敞守扬州而作的《朝中措》表现了他积极乐观的精神和充满诗意的豪情: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虽为送友人守扬州而作,实际上是作者自己怀念在扬州时的生活。欧阳修曾于庆历八年(1048)任扬州知州,二月到任,次年移任颍州知州,在扬州仅一年。《嘉靖维扬志》卷七:“平山堂在州城西北五里,大明寺侧,庆历八年欧阳修建;江南诸山,拱列檐下,若可攀取,因目之曰平山。”欧阳修在平山堂曾过着豪兴而欢快的生活。宋人叶梦得说:“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以饮酒,往往侵夜,戴月而归。”(《避暑录话》卷一)欧阳修曾种柳于平山堂前,想象着别后几年它已摇曳多姿了。词人得意而自豪地回忆着当年他非凡的才能和惊人的海量,他还认为即使目前也能在尊前以豪饮而取胜于年轻人的。可见这“衰翁”实际上是老而不衰的,仍保持着乐观豪迈的精神。

欧阳修晚年致仕后在颍州西湖作词颇多。他是未到致仕年龄而乞身早退的,因为感到王安石推行新法后,政治局势起了很大变化,而自己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是不会再有多大的作为了,于是明智地引退。我们从欧阳修晚年的词作来看,他仍表现了一位儒者和一代名臣的可贵的晚节。他保持着不服老的精神,以东晋贤相谢安自许,不改报国初衷:“去年绿鬓今年白,不觉衰容。明月清风,把酒何人忆谢公”;“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是当年醉里声”(《采桑子》)。他还勉励时相,关心朝廷之事:“白发主人年未老,清时贤相望偏优”(《浣溪沙》)。在《渔家傲》词里,欧阳修称赞老同事赵的功业并以功成身退为荣而互慰:

四纪才名天下重,三朝构厦为梁栋。定册功成身退勇。辞荣宠,归来白首笙歌拥。顾我薄才无可用,君恩近许归田垅。今日一觞难得共。聊对捧,官奴为我高歌送。

欧阳修对老友称誉备至,而对己则过谦。实际上这两位宋代名臣都以正直无私、锐于言事、勇于报国称著的。在政治斗争中曾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他们生命将到终点时,自问是无愧于君国的。欧阳修在后期创作中还出现了较多的写景词。词人习惯以白描的手法和客观的叙述表现自然景物的美,如:

四月园林春去后,深深密幄阴初茂。折得花枝犹在手,香满袖。叶间梅子青如豆。风雨时时添气候,成行新笋霜筠厚。题就送春诗几首,聊对酒。樱桃色照银盘溜。(《渔家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