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双溪在金华(浙江金华),词是李清照晚年寓居金华作的。她写春愁,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春愁。春归时节,花已落尽。她不再像当年秋夜“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而今感到非常慵倦,无心梳妆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是她饱经忧患之后对人生的体验,反映出失落的绝望的心情。“欲语泪先流”一句,道出了她难言的痛苦和悔恨,而实际上又无人可与诉说,也无人可以理解。词的下阕纯是虚写,词意较为曲折。虽是暮春,但听说双溪的景色尚好,本来打算乘轻舟去游玩,而最后终因慵倦又放弃了这种打算,担心小小的轻舟,载不起她深重复杂的愁绪。词的结尾以夸张的手法表现其愁之深而多,可能作者有意这样来表示:她的愁绝非一般妇女的闲愁。李清照后期词作里所抒写的个人的痛苦是与那个时代汉民族遭受的灾难有一定关系的。靖康之难不仅给广大汉族人民带来灾难,也给汉族士大夫之家带来灾难。李清照的丈夫突然死去与她改嫁离异之事更增加了她晚年的不幸。她的作品反映了汉族人民所遭受的民族灾难的一个小小侧面,从这方面来看,它是有一定社会意义的。但是其极端消极低沉的情调和局限于个人感伤的狭窄范围又大大削弱了它的社会意义。它虽然反映了这个动乱时代生活的一个小小侧面,却未体现时代的精神。南宋初年,广大人民群众和爱国将领的抗金救国运动才是时代精神的主流。每个作家总是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和特殊的视角反映现实生活的。李清照能以自己独创的艺术风格写出许多优秀作品,这是应当肯定的。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她一定得表现抗金救国的时代精神,但在评价其词时必须看到这种局限,而不应过分夸大其社会意义,甚至以为它表现了时代精神或反映了当时的阶级矛盾和民族斗争。
对故乡和故国的怀念,在李清照后期词作里时有流露,例如咏芭蕉的《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树,照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这应是作者南渡之初的作品。芭蕉本是南方园林植物,夜雨滴落在蕉叶上,会令愁人难寐,引起凄凉的情感。它细碎而断续的声音,尤其使北方人感到很不习惯。“愁损北人”,写出了客寓他乡的寂寞愁闷,暗示了作者经历靖康之难后逃到了江南,也包含了对北方故乡的眷念之情。李清照初到江南,暂居建康,于“上巳召亲族”聚会,商议一些事情。她作的《蝶恋花》词有云:“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长安为古代汉唐帝王之都,以借指北宋都城东京。“空梦长安”是直觉地感到自北宋灭亡后,故都已难收复;想念故都,只有梦魂归去。“认取长安道”是梦魂还认得回故都的道路。这都可见印象之深和思念之切了。对故都怀念的情感,自然是作者爱国思想的表现。李清照晚年的元宵词《永遇乐》较为深刻地表达了怀念故国的情感。词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初春的黄昏,晚霞满天。经过多年流离而客寄他乡的女词人感到归宿渺茫,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对春意到来的怀疑,对气候乍变的担心,表现了她已厌倦一切事物,因而谢绝了酒朋诗侣的相邀。这晚正是传统的元宵佳节,词人无心去观灯,宁愿沉溺在往事的回忆里。都城元宵,妇女们更是风流济楚,盛饰一新。据陈元靓说:“都城仕女有插戴灯球灯笼,大如枣栗,如珠茸之类。又卖玉梅、雪梅、雪柳、菩提叶及蛾峰儿等,皆缯褚为之。”(《岁时广记》卷十一)这些热闹景象似乎都历历在目,词人难忘,“中州盛日”,妇女们在灯夕的乐趣。人们的爱国思想情感,总是有丰富具体的内容。这种情感在特定环境下总会产生联想的。而今李清照在孤苦客寄的情形下,自然会在元宵时联想起“中州盛日”的情景;这是她爱国情感的流露。她的幸福也是与“中州盛日”相连的,现在一切都成往事了,仅凭回忆往事而痛苦地生活着。她不仅对一切热闹场面不感兴趣,更“怕见夜间出去”,独自在帘下听人笑语,然而她是不会再笑的,也不愿妨碍别人了。作者未再表示“凄凄惨惨戚戚”,却以形象更婉曲地表达了绝望的悲戚。它使人们见到一位杰出的才女在封建社会和民族灾难中的悲惨命运。
李清照后期的词作以个人抒情的方式表达对故乡和故国的怀念,其词的高度艺术成就使所表达的爱国情感十分动人,受到历来人们的称赞。与当时词坛爱国主义运动的潮流比较,李清照词里的爱国情感过于消沉微弱,不能反映时代精神,也缺乏民族情感。李清照是我国文学史上杰出的女词人,却无必要一定要给她以爱国词人的桂冠。她对于诗与词这两种文学样式有自己的见解:在诗歌里较鲜明地表现爱国主义思想,接触重大社会现实题材;在词里却只抒写个人生活的感受。这种情形一方面说明宋人关于词体的传统观念的牢固,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自苏轼改革词体以来,词的内容与形式所显示出的矛盾尚未很好解决,以致一些南渡的优秀词人也未找到以词来反映社会现实的最佳途径。宋词发展过程中的这一任务,将由南宋初年一群爱国词人发展苏轼所开创的豪放风格来完成。
五
宋词的发展自晏殊以来逐渐增加了自我抒情的成分,作者的个性在作品中得到了真实的表现。但是传统的代言之作与应歌之作在某些词人的创作里仍占较大的比重;而且自苏轼以诗为词以来,应酬、赠答与游戏之作也渐渐增多了。李清照关于词体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在《词论》里虽未言及词的社会功能和题材范围问题,可是从其创作实践来看,她是将词作为抒写个人性情的工具的。她的创作态度极其严肃,能敏锐地见到北宋诸词人的得失而追求着词的最高艺术境界,努力将自己的真情实感以最完美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郑振铎先生说:“我们很不容易在中国的诗词里,找到真情流露的文字。他们为游戏而作,为应酬而作,多半是无病而呻的作品。其真为诚实的诗人,真有迫欲吐出的情绪而写之于纸上者,千百人中,不过三四人而已。李清照便是这最少数的真诗人中的一个。……她的词则都是从心底流出的。”(郑振铎《李清照》,原载《小说月报》十四卷三号,见《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第2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漱玉词》是李清照一生从少女、少妇直到晚年的心理的情感的真实写照,对传统的闺秀词作了许多新的开拓,在艺术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李清照在词里所使用的语言是当时流行的白话和口语,经过选择提炼而成为很有特色的文学语言。北宋前期,柳永也以白话口语入词,但如李清照所指摘的那样“词语尘下”,颇为俚俗。她的词语浅近却又含蓄雅致,如清人刘体仁说:“惟易安居士‘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正此本色当行第一人也。”(《七颂堂词绎》)刘氏所引的词语都属日常生活中习用的语言。宋人张端义谈到李清照的《永遇乐》,以为它“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又说:“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贵耳集》卷上)这都指出了其词语言的基本特点。如其《转调满庭芳》在暮春时节,回忆早年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有浓厚的酒意诗情,而结尾时词意忽然逆转:“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这曲折地表现了迟暮慵倦的情绪。《凤凰台上忆吹箫》的“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写出了思妇的矛盾心理。她压抑自己的思念之情,虽然强忍不说“离怀别苦”,而实际上又在词里表达了离情别绪。咏七夕的《行香子》写当晚天气阴晴不定,“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致使牵牛织女一年一度的佳期虚过,造成憾事。这些表现力很强的语句都是用的寻常语。李清照那些经过锤炼的精巧工致的文学语言也有浅近易懂,自然贴切的特点。如《浣溪沙》的结句“黄昏疏雨湿秋千”,写出了“淡荡春光寒食天”时庭院黄昏的幽静景象。另一首《小重山》也写庭院黄昏,却是景色朦胧、优雅迷人:“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这些语句都是自然而无斧凿痕迹的。李清照时常在作品里自铸新的词语,尖新优美,表现出她的才华横溢。如“被翻红浪”(《凤凰台上忆吹箫》)、“绿肥红瘦”(《如梦令》)、“宠柳娇花”(《念奴娇》)、“落日熔金”(《永遇乐》)等词语,都为宋以来许多文人深深佩服。《声声慢》连用十余字叠字,就更为许多文人叹为奇绝了。“轻巧尖新,姿态百出”是《漱玉词》语言的显著特色。
在艺术表现方面,李清照的小令多使用白描的手法,长调则继承了柳永以来的铺叙的手法。如小令《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写游湖晚归的情形,《点绛唇》(“蹴罢秋千”)写少女天真活泼和娇羞的情态,《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描述少女在丈夫面前撒娇的情形,都纯用客观细致的白描,通过生动的形象真实地表现出作者隐微的情绪。李清照抒写离情别绪的长调词习惯用铺叙的手法描述环境氛围和表现复杂的情感。《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的开始描述女主人公晨起倦怠的心情:“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兽形炉里的香烬早已熄灭,尚无人换上新香;妆奁已经灰尘积满,可见久已未梳妆打扮;太阳已升上帘箔,暗示起身太迟了。这些现象都说明女主人公的愁病状态,为表现其“新来瘦”作了铺垫。《声声慢》表现黄昏时愁绪也作了几层铺写:独自“守着窗儿”,十分无聊,难以挨到天黑;秋风梧桐本已令人感到凄凉,又更兼细雨,黄昏的细雨点点滴滴。这层层的描写都加深了悲戚孤苦的情绪。当然铺叙在某种情形下也属白描的,只是这种描述更为细致、更有层次。这样客观而细致的表现方法,使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情感隐没在艺术形象后面,词意含蕴曲折。
在词的构思方面,漱玉词显得最为纤巧。如果说柳永词一般是写得有头有尾的,李清照则习惯于写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表现片时的意绪。她善于通过细致的形象将片时的意绪作深入的发掘,直到最后揭示作品的主旨。其词的结构具有单纯、纤细、曲折的特点。如名作《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