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论》出现在北宋后期并非偶然。它同周邦彦词一样是北宋文化低潮时期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受到形式主义纯艺术论的影响,因而论述词体的特点与评论诸家之词均无视其社会功能和思想意义。李清照的时代,词的艺术以周邦彦的创作标志着已达到新的高度水平。《词论》提出的艺术规范,如讲究音律、铺叙而又典重、情致而兼故实,都曾在周邦彦词中体现出来。因此,李清照论词基本上是立足于新的婉约词的立场,表示了这一群词人的艺术见解。可见《词论》的基本出发点和纯艺术倾向都带有极大的片面性质。它是宋词发展过程中一定阶段出现的较为极端的现象,当然其中包含了某些合理的成分。从李清照关于词的理论和创作实践来看,她未能解决词的艺术形式与现实生活内容的矛盾。由于词体产生的特殊文化环境和娱乐的性质,它长期以来与社会现实生活脱节而成为抒写个人私情的工具,缺乏时代感和现实性。苏轼改革词体的主要目的便在于增强词的社会功能,但是其作品在这方面“完璧”甚少;李清照等词人对此极端不满。从苏轼到李清照之间的许多词人都没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很好地解决词体的固有特性与社会现实生活的矛盾问题。《词论》正是这种矛盾现象的反映:既否定词体的改革,又未找到新的出路,于是仍回到固守传统“艳科”、“小道”的旧轨上去。靖康之难以后,许多具有爱国思想情感的词人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激发了民族情绪,关注国家命运,词体的形式与内容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决。由于李清照对词“别是一家”的见解及其具体生活环境的限制,使她在靖康之难后也并未完全解决词体怎样去反映社会重大现实问题。南渡以后,词的发展呈现新的特点。以往的词论家已注意到周邦彦对南宋婉约词的影响,但往往忽略了李清照《词论》的影响。南宋的婉约词基本上发展了周邦彦词和李清照《词论》所代表的重音律、求典雅、“别是一家”的艺术倾向。
四
两宋之际的许多词人都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剧变,他们的生活与思想在靖康之难前后都发生了变化,他们的词作也以靖康之难为限而分为前期和后期。李清照的生活、思想与创作也是如此。
北宋后期大晟府词人周邦彦、万俟咏、晁端礼等在青年时代都曾作过许多浮艳之词,或者可以称为侧艳体。这都反映了北宋后期封建统治思想薄弱,封建礼教思想已受到新兴市民阶层意识的冲击。王灼从旧的封建伦理观念认为李清照便是受时代鄙秽风潮影响的代表人物。他认为: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碧鸡漫志》卷二)。李清照的词散佚很多,从今存的四十余首来看,其中有所谓“闾巷荒淫之语”的是其前期一些具有反封建意识的作品。
李清照的少女时代是在文学艺术氛围十分浓厚的、思想较为活跃的仕宦之家度过的。这个家庭环境很有利于她的才能与身心的正常发展,因而在其早年的作品里便为我们留下了天真活泼、性格开朗的少女形象。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初夏季节,这位少女在园中尽情荡着秋千,轻薄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由于开始萌生的一种女性的羞涩而非出于礼教的拘束,使她在客人来到园中时便很快地跑开了。慌忙跑开时“袜刬金钗溜”,即未来得及穿鞋,只穿着袜子离开,而且头上的金钗也掉落了。她天真单纯,并不以为这样是很狼狈的,而是觉得有趣。已经到了园门,并不藏起来,出于好奇,偏要“倚门回首”准备偷瞧来的是什么客人。她为了装得若无其事一般以掩饰慌乱的心情,顺手摘下小小的青梅玩弄着。这一系列的形态与动作的描述,很形象地表现了一位少女真正的个性。它是不完全符合封建社会里名门闺秀的礼仪规范的。李清照的一首《如梦令》是写她与姐弟们在家乡济南游大明湖晚归的情景: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次游湖玩得很痛快,直到兴尽,日暮而返。归途中更有诗意:意外地进入藕花深处,惊起鸥鹭群飞。在落霞的背景中,这奇妙壮观的景象,会令人愈加沉醉入迷了。封建社会时代,个人存在的价值是被否定的,尤其是妇女更缺少人格的独立和个性的自由,被束缚于封建礼教的桎梏。李清照的这两首小词都写的是少女离开深闺的室外活动,表现出其天真活泼、热爱自由的个性。这与我们常见的传统的闺怨春愁等题材里的妇女形象是不相同的。
封建社会里男女的婚姻的缔结是从门阀或经济利益来考虑的,有时还是作为一种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这种婚姻不是建立在当事人双方的情感的基础上,特别是女方只能采取逆来顺受或委曲求全的态度毫无选择地接受下来。自此她们得与过去的生活告别,失去自己自由的个性而顺从他人。这种婚姻对于男女双方大都是一种因循的沉重的负担。李清照的婚姻却是一个例外,结婚给她带来了真正的幸福,伉俪绸缪,夫妻生活美满和谐。在新的生活环境里,她保持着相对的精神自由,个性、情感和才能都得到了充分发展的机会。这是理解李清照生活与创作的关键。她的《减字木兰花》抒写了新婚后闺中的乐趣: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词里,抒情发主人公将买得的含苞欲放的鲜艳花朵插在云鬓,愈增加了自己的妩媚。她要求丈夫评判一下是花美还是人美。这是故意在丈夫面前撒娇,而且肯定会得丈夫爱怜与称赞的。显然她对自己优美的体态是意识到的,有一种自我陶醉之感。这表现了女子婚后,她的精神没有受到压抑,情感更加外露了。在另一首《丑奴儿》词里,作者少妇的情感更为热烈奔放了。词云: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约在夏秋之际,晚来一阵风雨使暑热顿消,夜气凉爽宜人,真是一个难得的良宵。少妇在室内整理好刚用过的笙,临睡前还对镜淡淡梳妆以使姿色更美。她有健康的自觉的女性意识,能充分估计到自己体态和容貌的女性魅力,自然地产生对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反映了少妇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信心而进入了一个沉醉时期,她能从自发的相爱中得到欢乐,寻找到自我。这首词表现的艳情是含蓄的,词语也是很雅致的,尤其是情调健康而不轻薄庸俗,充满了细腻的女性意识。在封建社会中任何真正女性意识的表露都被封建的守旧的文人视为违反妇道和礼教的。封建主义的特点正在于扼杀人性,女性意识正是人性的一个部分。前人在整理《漱玉词》时都以为这首《丑奴儿》“词意肤浅,不类易安手笔”而被列为存疑之词或竟被断定为非李清照的作品。今存的李清照词作,只有这一首才能印证王灼所谓“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词的结句“今夜纱厨枕簟凉”,这个意象是《漱玉词》中常见的,如“凉生枕簟泪痕滋”(《南歌子》),“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剪梅》),“宝枕纱厨,半夜凉初透”(《醉花阴》)。这都可进一步证实它是李清照的作品。如果这首词是其他文人写的,是不会遭到严厉指摘的;由于它是妇女写的,被认为太无顾忌了,太不符合妇女的道德规范了。李清照抒发思念丈夫的词也是较大胆地表达了女性意识,如其名篇《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前人关于此词的评论很多,以为它“离情欲泪”,“香弱脆溜,自是正宗”,但对全词意脉的理解则语焉不详。词中的“兰舟”实为理解全词的紧要之处。词家们将它解释为“木兰舟”,而谓“独上兰舟”即“独自坐船出游”。这样很难理解词意。词的抒情环境是秋夜:“红藕香残”暗写季节变化;“玉簟”为竹席,“玉簟秋”即谓竹席已有凉意,体现秋凉;“雁字回时”为北雁南飞之时;“西楼”为抒情女主人公的住处,“月满西楼”说明夜深了。若以为“兰舟”即木兰舟,为什么女主人公深夜要独自坐船出游呢?为什么当其“独上兰舟”时要“轻解罗裳”呢?李清照有一首《南歌子》,词的上阕与《一剪梅》的上阕的抒情环境极近似。其词云:“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这是写秋夜女主人公在卧室内的情形:帘幕垂下,凉生枕簟,起解罗衣,准备睡眠了。试将两词相较:“凉生枕簟”与“玉簟秋”,“起解罗衣”与“轻解罗裳”、“夜何其”与“月满西楼”,意象都极相同或相似。可见两词都是相同或相似的抒情环境,都是写女主人公秋夜准备入睡的情形,所不同者一是独自一人,一是有人相伴——故可“聊问”。此时,她绝不可能独自坐船出游的。因此,“兰舟”只能理解为床榻,是词人别出心裁创造的意义晦涩的词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是她解去罗裳,独自一人准备睡眠了,在睡眠时感到竹席已有凉意。这时听到雁声,发现月光已照在楼上,更增孤苦凄寂之感。于是词的下阕抒写强烈的离别相思便成为词意发展的必然了。李清照毫不掩饰对丈夫的相思之情。在前期的作品中,李清照表现了对封建礼法和封建妇道的蔑视,大胆地对爱情幸福的追求,反映了封建社会后期妇女人格意识的觉醒。这种反叛封建的思想意识,她敢于以词体表达出来,在当时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靖康之难以后,李清照后期的词作里表现了种种凄凉痛苦的情绪,词境特别哀婉。南渡之初,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词人四十六岁,曾在建康(江苏南京)短暂居住,作有《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是初春作的。“秣陵”即“建康”,这一联属于同对,可证是作于建康的,当时赵明诚守江宁府(是年五月改称建康府)。南渡之后,李清照已有迟暮之感,窗户深扃,对于试灯踏雪等活动已失去兴趣,深深叹息老去无成、憔悴凋零了。这显然是时代的苦难在其个人精神生活中的反映,她再也不是天真活泼的少女或多才多情的风流少妇了。这年八月,赵明诚病卒于建康,无疑对李清照是意外的严重打击。在稍后咏梅词《孤雁儿》里,她寄托了丈夫死后的孤苦心情:“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词人以古代传说的萧史与弄玉的爱情故事比喻她与赵明诚,而今“吹箫人去”即谓明诚已死,留下她孤苦伶仃,无人再与倚楼徘徊。古人有折梅相寄予表思念之情的习俗,而今她折得一枝梅,无论天上或人间,都无处可寄。这表现了孤苦而达到几乎绝望的心情。不久金兵渡江南侵,经过再次的颠沛流离,饱经忧患。接着的改嫁与离异更使这位女词人蒙诟终身,苦不堪言。因此李清照晚年词作里常常流露出一种颇为罕见的悲观绝望的悲痛情绪。如其传世名篇《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词一开始以三个奇特的叠字句,表现异常痛苦的精神状态:由孤苦彷徨,感到环境十分寂寞冷清;又由凄惨的心情而发展到悲戚伤痛。连续十四字使用叠字,大大强调了所表达的情绪的程度。以下,作者纯用白描手法以形象来表现悲戚伤痛的情绪。时节已是深秋,“乍暖还寒”,饮一点淡酒为了避寒,也为了麻醉自己;但傍晚的北风所带来的寒冷,将使酒力无效。这写出了环境的冷清与主体的寂寞。风急,雁飞不成行;雁的悲叫,令人伤心。因雁是由北方而来,作者也是北人,故有旧时相识之感。这必然引起关于北方家乡许多往事的回忆,作者暗示了这一点,却未发挥,免使词意枝蔓,以便集中表现现实的情景。词过变的“黄花”的意象,曾在《漱玉词》里出现多次。如果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反映了宋人对高雅清瘦之美的追求,而“满地黄花堆积”则是词人对自己命运的象征性写照,已是凋零憔悴了。迟暮的生活寂寞无聊,甚至也不愿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独自在窗下等待天黑,让时光毫无意义地逝去。因为过于孤独,愈觉时光过得太慢,“怎生得黑”?可以想象,如果真正到了黑夜,将会使嫠妇更加难以忍受的。这反映了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情,而却深刻地揭示了嫠妇的孤独与痛苦。黄昏的梧桐细雨,起到了渲染全词情绪的作用,作者突出地表明:这一切景象,绝非一个愁字所能概括得完的,而是比“愁”更深沉的凄惨悲戚了。李清照的《武陵春》也是表现晚年悲观绝望情绪的,词意更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