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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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论北宋名家词(19)

词这种文学样式,其主要题材都与女性有关,传统婉约词的艺术特征也颇具女性的文学色彩,但是在词史上女词人却甚为罕见。这自然是由于封建社会制度对妇女的种种束缚,使她们失去在社会和文学中独立活动的机会,她们所有的文学才能很不容易得到施展,也很不容易为社会所承认。两宋之际先后出现了三位著名的女词人,即魏夫人、李清照和朱淑真。她们终于为宋代词史留下新美的一页,这在封建社会中确是难能可贵的。李清照词在数量、艺术成就和社会影响方面都大大超越了魏夫人和朱淑真而跻于宋代大词人之列。宋人对李清照的文学才能极为佩服,以为“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卷二)。文坛也不得不承认,由于她“天姿秀发,性灵钟慧,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虽欲掩其名,不可得耳”(《断肠诗集序》)。这位有良好而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的女词人,在词的创作理论方面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之说,在创作实践中有颇为自觉的女性意识,形成了艺术风格很独特的“易安体”。李清照词论与词作体现了一种新的创作倾向,在词史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宋代词苑中因有了妇女闺秀之作而愈益丰富多彩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李清照的词受到学术界特殊的重视(新中国成立以来出版的宋代词人的词集和资料以李清照的最为完备,计有《李清照集》(中华书局1962年上海出版)、《漱玉集注》(王延梯注,山东人民出版社1963年)、《李清照集校注》(王仲闻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重辑李清照集》(黄墨谷辑,齐鲁书社1981年)、《赵明诚、李清照年谱》(黄盛璋,《山东省志资料》1957年3期)、《李清照资料汇编》(褚斌杰等编,中华书局1984年)、《李清照研究论文集》(济南社会科学所编,中华书局1984年)。),也受到广大人民的喜爱,这表明它是有悠久艺术生命的。

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北宋元丰七年(1084)生于济南(山东济南)。父亲李格非是元祐时期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苏门四学士”之后的“后四学士”之一,有著名的《洛阳名园记》流传于世。其母亲乃王准之孙女,系出自贵族名门。李清照在这样的诗礼之家,身心、才能和学识都得到正常的良好的发展,所以“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碧鸡漫志》卷二)。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李清照十八岁,与吏部侍郎赵挺之之子赵明诚结婚。时赵明诚二十一岁,为太学诸生。他们夫妇志趣相投,论诗作文,收藏金石图书,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但是,北宋后期严酷的统治阶级内部的宗派斗争也无情地影响到这个家庭。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蔡京为尚书左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蔡京等后期变法派对元祐党人再度进行惩处,立元祐党人碑于端礼门。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因与苏轼等人的关系也被列为奸党而遭到贬谪黜罢。数年之后赵挺之死去,蔡京又利用机会陷害赵氏家族,赵明诚被迫回到家乡山东青州。从此李清照夫妇十年屏居乡里。他们在家里的归来堂中共同从事金石图书的收藏和研究,过着恬静和谐的家庭生活。大约在宣和三年(1121),赵明诚又起用为山东等地方职守。靖康之难(1127)的发生,成为李清照人生历程中的转折点,她的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悲惨变化。金兵攻陷了青州,赵明诚的家园及他们夫妇辛苦收藏的十余屋金石图书化为灰烬。李清照逃难到了江南。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奉命任湖州(今属浙江)知州,独赴建康(江苏南京),病逝。随即金兵大举南侵,宋高宗等君臣仓皇逃窜海上。李清照避难辗转流离于江浙等地,直到绍兴二年(1132)始定居于杭州。这年夏季,她在病中,神志不清,被诱骗改嫁张汝舟。改嫁后,李清照不堪虐待,不过百日便检举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见陈祖美《关于易安札记二则》,《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4辑。)的违法事实。张汝舟受到朝廷除名编管的处分,夫妻离异。这年李清照四十九岁。此后她避地金华(今属浙江),承受了一位妇女难以忍受的种种残酷打击和毁谤,继续整理赵明诚的遗著《金石录》,孤苦寂寞地度过不幸的晚年,约卒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享年约七十三岁。

李清照是有名的才女。她多才多艺,不仅古文、诗、赋、词为时人所称誉,还兼擅书法、绘画,对金石图书之学也深有研究。

《李易安集》十二卷在宋时流行(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著录《李易安集》十二卷,《宋史·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六卷。),其中包括《漱玉词》三卷(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著录《漱玉集》一卷,又云“别本分五卷”;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云李清照有《漱玉词》三卷。)。这个集子约在元代便散佚了,明末毛晋刊入《诗词杂俎》内的《漱玉词》便只存十七首,近世经王鹏运、赵万里、唐圭璋诸家搜集整理,其词约存四十余首(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漱玉词》录五十首,补遗七首;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录四十三首,附录十七首;唐圭璋《全宋词》录四十四首,附录二十一首;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录四十三首,另附存疑词十四首;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录四十五首。王璠有《李清照词真伪考》,《文史》第十三辑,中华书局,1982年。),可能只剩原词集的三分之一了;另外还残存一些重要的诗文和一篇极其珍贵的《词论》。这样,为我们全面理解李清照的思想和创作提供了较为可靠的依据。

在我国词史上,李清照的《词论》最早较为系统地说明了她对词这种文学样式的艺术特性的理解,并历评五代至北宋以来诸家之词。这在词史上是具有特别重大意义的,而且有助于我们理解李清照的词作和北宋后期词坛的一般趋势。

这篇《词论》是李清照作于南渡之前的(见夏承焘《评李清照的〈词论〉》,《光明日报》1959年5月24日。),而且应是作于其思想和艺术修养较为成熟的时期,即宣和年间她四十岁的前后。词的发展到北宋后期已经出现多种艺术风格和多种艺术方法竞争的局面,词人之间已经有过一些争论。争论主要集中在对柳词和苏词的评价方面。苏轼曾欣赏柳永某些雅词“不减唐人高处”,又基本上否定其俚俗纤艳之词,规诫秦观不要“学柳七作词”(《高斋诗话》)。关于苏轼改革词体,“苏门学士”中的张耒就曾讥讽说“先生小词似诗”(《王直方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晁补之则认为“东坡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复斋漫录》,《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对苏词也有贬意,他说:“退之(韩愈)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秦观)黄九(黄庭坚)尔,唐诸人不迨也。”(《后山诗话》)很显然,到了李清照的时代,晏殊与欧阳修以小令为主的传统的凝练的表现方法,在长调词作大量流行之后已经较为陈旧了;在士大夫文人看来,柳词过于俚俗粗率;苏轼以诗为词的作法更为坚持传统创作方法的词人所不能接受。李清照从词坛的现实情况和自己关于词的审美观念而提出了对词体艺术的规范。她说: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先),宋子京兄弟(宋祁、宋庠)、沈唐、元绛、晁次膺(端礼)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侧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安石)、曾子固(巩)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几道)、贺方回(铸)、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又见《诗人玉屑》卷二十一。《重辑李清照集》录此文于“乃知别是一家”作“乃知词别是一家”,无校记,不知所据。)。

李清照自视甚高,“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她论词仍主传统“温柔敦厚”的“诗人之旨”;在论唐五代词时,既反对郑卫之声,也不称赏亡国之音。关于本朝之词,李清照对创作中的两种主要倾向都不赞成:一是柳词虽协音律而过于俚俗尘下,一是苏轼以诗为词而又不协音律。从其否定面推断,所谓词“别是一家”主要是指词具婉雅协律的基本特点而区别于诗文等体。在宋代,词体因其具有入乐和娱乐的性质,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自己的特点。如果词体的特性丧失了,便意味着它的衰亡。词“别是一家”说在文人词兴起之后抵制词的非音乐化与诗文化的过程中,无疑是有其合理的意义。后来的事实证明:宋词确因非音乐化与诗文化而走向衰亡了。

关于词的音律问题,李清照提出了一系列音韵学和乐论方面的概念,以说明词与诗文的区别。她对这些概念及其运用并无稍为具体的说明,因而给后世词学家造成不少的误解,以致争论不休。其中“五音”与“六律”是古代乐论中的一对概念,以说明作词者必须懂得音乐才可能按音谱填词;“平侧”、“五声”、“清浊”、“轻重”则是中古音韵学的概念,以说明作词在音韵方面有更为特殊的要求,因而难于作诗作文。后来的词学家们根据《词论》中的音韵学概念提出了作词须别四声五音阴阳之说。在音韵学上,“平侧”指字的声调,“平”即平声,“侧”包括上、去、入三声;“五声”是指字的发音部位——喉、齿、舌、鼻、唇;“清浊”是指字的声母的发音方法,清为阴,浊为阳;“轻重”是指字的韵母的发音方法,合口呼与开口呼。在宋代士子幼小习举业时必须学习声律,仅止于辨识声调,熟悉韵部;至于“清浊”、“轻重”两组等韵学方面的概念,便非一般文人所能理解的,如果作词得字字考究声母与韵母的发音方法,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中国音韵学史来看,北宋时期等韵学正在兴起,而且概念较为混乱,若非专门的等韵学家是难于辨识的。词的用韵宽于诗韵,即说明词人作词已经不按《广韵》的韵部了。李清照使用了新兴的等韵学概念,故意夸大作词的难度。如果我们考察宋代名家词,即使词的起句和结句等声韵要求较严之处,它们不仅“清浊”、“轻重”不相一致,而且四声也不尽同。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李清照虽然提出了许多等韵学概念,然而其举例说明时却只限于每词调用韵的平侧和四声的要求。这样的要求,凡是能辨识平侧和熟悉韵部的人都能掌握的,并不很难。从宋人作词的情况来看,这样的要求是较接近创作实际的。

关于词的艺术表现特点,李清照主要是就长调词而言的。她鉴于宋以来诸家之失,主张既要铺叙,又须典重;既主情致,又尚故实。这样的要求是极高极完美的艺术境界,很不易做到。

李清照在成熟时期的创作实践中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理论去创作的。她的词与其诗文不仅在题材内容上予以严格的区别,而且在文体风格上也迥然相异。她的词音律非常和谐,至今读起来犹富于音乐性。她在词作里努力追求艺术高境,但与自己的主观愿望是存在一定距离的。虽然她对宋代词人无一特别肯定的,但并不说明在各方面都已超越了其前辈词人。文学史上最后的评价总是较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