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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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论南宋名家词(1)

辛弃疾及其词

南宋初期的爱国词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苏轼所开创的豪放风格的发展,它与汉民族反抗民族压迫的历史任务紧密联系起来,积极鼓舞民族的爱国主义情绪,同时对汉族统治集团的屈辱主和路线展开批判和斗争。特别是张元幹与张孝祥的作品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达到很高的水平,他们为南宋词的发展开辟了一条广阔而健康的道路。因此,继南宋初期词坛爱国主义运动之后涌现了一位伟大的爱国词人辛弃疾,而且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作家群,从而使词坛的爱国主义运动出现新的高潮。

辛弃疾,字幼安,别号稼轩;南宋绍兴十年(1140,金天眷三年)五月生于山东历城(山东济南市西)。这时北宋灭亡已经十三年,山东等地已是金人的统治区域。祖父辛赞当南渡之际因家族人众之累未能脱身,遂留于沦陷区,虽被迫仕于金而未忘国耻,时常准备起义南归。辛弃疾十五岁时,曾因祖父之命“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受到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金世宗大定元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时辛弃疾二十二岁,聚众二千,加入了耿京领导的北方忠义军,任天平军掌书记,在沦陷区与金人展开武装斗争。次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因耿京之命奉表归宋,在建康(江苏南京)被召见,宋高宗授辛弃疾承务郎、天平节度掌书记。返回北方时,耿京已为叛徒张安国等所杀。辛弃疾径入金营生擒张安国,率众数千骑,历经艰险,渡江南归,以壮声英慨而知名。这时辛弃疾二十三岁,青年时代的英雄生活成为他后来文学创作的重要泉源,而其英雄事业又使其在南宋开始走上仕宦之路。

南归后,辛弃疾迅即被朝廷解除了兵权,改差江阴(江苏江阴)签判的地方初等文官,所率忠义军亦被分散支遣。宋孝宗即位之初,有志于恢复中原,辛弃疾进呈了关于中兴大略的《美芹十论》。可惜,这样激烈的主战议论已不能被采纳,但它却广为流传。此后,辛弃疾出知滁州、提点江西刑狱、知江宁府、湖北转运使,湖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等重要地方官职,以镇压赖文政茶商起义军和创置湖南飞虎营显示出将帅的才能。由此也遭到统治阶级当权者的嫉恨,终于在淳熙八年(1181)落职罢新任。自绍兴三十二年南归至淳熙八年,即辛弃疾二十三岁至四十二岁,这二十年间是其仕宦时期,也是其创作的前期,有编年词七十一首,未编年的可能尚有数十首。最早的编年词为乾道三年的《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在此之前,辛弃疾江阴签判职满之后,有一段时期流落吴江,“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写作了一些昵狎温柔的作品。前期多数的作品是南宋初年爱国词的继续发展,作者在继承苏轼所开创的豪放词风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艺术个性。

在江西上饶境内的带湖,辛弃疾营建了一座精美宏大的庄园,落职后在此闲居了十年,自号稼轩居士。直到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他五十三岁时才起任福建提点刑狱,仅任两年多,又遭到朝臣的诬陷弹劾而落职,仍回到上饶家居。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迁移到上饶附近的铅山县期思瓜山下的瓢泉新居。这次闲居八年,到嘉泰三年(1203)夏季,再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他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谗摈销沮,白发横生”。时值韩侂胄执政,酝酿着进行北伐,企图借辛弃疾的名望为号召。辛弃疾被宋宁宗召见,被差知镇江府。虽然他对北伐的看法与当政者不一致,反对草率从事,但仍积极部署战争准备工作。宋王朝统治集团内部矛盾重重,对北伐的意见不一致。开禧元年(1205),辛弃疾又因言者论列而罢任,归铅山家居。这次北伐终因计划不周、准备仓促而失败。开禧三年(1207)九月,辛弃疾在铅山家中逝世,终年六十八岁。他临终时说:“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谢枋得《祭辛稼轩先生墓记》)第二年宋金又达成了“嘉定和议”。从淳熙九年至开禧三年,即辛弃疾四十三岁至六十八岁的二十五间,其中二十年都是废置闲居的,两次起用的时间都很短,致使“英雄老江左”。这是其创作的后期,有编年词三百零二首,还有一些未编年的,共约占全部词作的三分之二。它是辛弃疾创作的丰收时期,词作在题材方面大大开拓,有多数反映闲居生活的作品,也有描写山水景物和农村生活的作品;而其被压抑的爱国思想则常以放达的曲折的方式表达,某些作品更有历史批判的深度;在艺术上开始了以文为词的倾向。这时期,稼轩词艺术风格发展成熟:“大声鞺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辛稼轩集序》)。

今存稼轩词六百二十六首,其数量之多在宋代各家词中冠居首位。辛弃疾的重要主战论文《美芹十论》和《九议》也得以幸存,诗亦存一百二十四首(见邓广铭《辛稼轩诗文钞存》,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孔凡礼《辛稼轩诗词补辑》,《文史》第九辑,中华书局,1980年。)。稼轩词不仅数量居两宋词家之首,其社会意义和艺术成就都是最特出的。与辛弃疾同时代的岳珂曾说:“稼轩以词名。”(《桯史》卷三)范开在淳熙间编集《稼轩词》时谈到其词“近时流布于海内”(《稼轩词序》)。稍后的宋人刘克庄、潘牥、陈模、刘辰翁等都给予稼轩词以极高的评价。如以其“自苍生以来所无”,为“万古一清风也哉”。辛弃疾在词坛上异军突起,因有了这位词人,宋词的历史才显得异常光彩。

南宋初期的将近四十年间,史称中兴时代,但实际上宋高宗等统治集团却阻挠破坏国内军民的抗战力量,坚持屈辱乞和,仅保得半壁江山。所以这远不能与我国历史上的东周和东汉的中兴相比,一部《中兴小纪》读之只能使人感到悲愤和耻辱。宋王朝在这四十余年间以屈辱的条件换得偃安和平,主和势力居于优势地位,主张抗战的将领和朝臣受到排斥打击,恢复中原的主战论仅流于空谈。这比绍兴之初的“中兴”时代更令爱国志士感到压抑和窒息。非常不幸,辛弃疾二十三岁率北方忠义军渡江南来,正遇上朝野偃安佚豫的时代。他晚年读到抗金名臣陈康伯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十月为宋高宗所草的亲征诏书,异常激动。这《亲征诏草》曾经在民众中掀起抗金雪耻的热潮:“读者痛愤,闻者流涕。”时过多年,当辛弃疾读到时写下跋语:“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初,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此虏犹俱存也,悲夫!”(《宋史》卷四〇一)诏书虽写得如此振奋动人,可惜未出现在最好的时机,和议之后竟成无用的空文,读之徒增人叹惋。辛弃疾的感慨真切地寄寓了其个人生不逢时之感。

辛弃疾生长在金人的沦陷区,少年时受过爱国主义传统的教育,青年时代有过英雄的业绩,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自始至终准备献身于恢复中原的宏伟事业。他经过一生的努力奋斗,其爱国主义理想终不可能实现,而却以悲壮激烈的情绪在长短句中表达出来。由于所处的历史条件和个人遭遇,他在作品里表现的是汉族人民和爱国将领遭到阻碍压制的爱国思想情感,并且以嬉笑怒骂的方式或曲折隐晦的方式对统治集团给以嘲讽和批判,往往使其批判具有历史反思的深度出现。因而稼轩词为我们所展示的主要思想内容是丰富而深厚的爱国主义主题。它既反映了一个时代汉民族在民族压迫下的坚强的民族精神,也表现了作者个人的英雄的不平之鸣。从稼轩词里,亦可见到我们民族性格坚韧积极的一个侧面。

稼轩词里非常强烈地表现了作者爱国主义的理想;念念不忘“西北神州”(《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准备着“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盼望“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满江红》),并以此自任:“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这种充满汉民族意识的爱国理想光辉照耀着辛弃疾的整个创作。在渡江不久,他写了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词抒写了英雄报国的理想不被理解,寄身江南无用武之地而流露出苦闷沮丧的心情。如近代思想家梁启超所说:“确是满腹经纶在羁旅落拓或下僚沉滞中勃郁一吐情状,当为先生词传世者最初一首。”(《稼轩词疏证》卷一引)这首词的思想深刻而含蕴,有“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悲痛,在艺术表现上已相当成熟了。这出自作者青年时代的作品,是其创作的良好开端,而且已预示了一个被压抑的爱国思想情感的主题。它被表现得最为悲壮激烈应是辛弃疾与陈亮于淳熙十六年(1189)同游鹅湖分别之后作的《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一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此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亦是南宋著名的爱国志士,“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志存经济,重许可”。但他一生困踬,屡遭陷害,空怀王霸之才而郁郁不得志。辛陈的友谊对相互的创作都发生了积极的影响。在辛弃疾作的赠陈亮的第一首《贺新郎》的结尾“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就写出了爱国志士的不平之慨。在这第二首词里,愤激情绪达到了高潮。作者虽伤老大无成,而却自认为像三国时的陈登一样依旧“豪气不除”。他不能忘记挚友来带湖相聚之时,慷慨高歌,说尽辛酸硬语。他们所悲慨的是神州未复,而英雄已死。正像古代千里马之不为人识,服盐车而困惫于太行山之路,待欲求之时而骏骨空存了。这不仅是辛弃疾或陈亮所感到的悲哀。南宋以来,岳飞被害死狱中,韩世忠解甲闲废,张浚受到撤职处分;李显忠叹息“天欲未平中原耶?何阻挠若此”;牛皋临终时“所恨南北通和,不以马革裹尸,顾死牖下耳”。抗金英雄们的不平遭遇,最有力地说明了南宋统治集团不顾民族利益,为了狭隘的私利而对抗金爱国运动阻挠镇压,写下一段令汉族人民痛心的可耻的历史。词人所表达的悲愤正是南宋汉族人民的优秀分子竟成为本民族统治者的私利的牺牲品的千古不平之气。词的结尾表示“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又真实地表达了英雄们即使在最悲惨的境遇,仍以民族利益为重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精神。我们可以想见,词人写作时的心潮澎湃、奋笔疾书的情形。词是一气呵成,元气淋漓而真情感人的,难以较艺术之工拙而却是最杰出的艺术作品。辛弃疾后来在瓢泉作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更以奇特的方式抒发了心中的郁结: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应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我国诗赋中有一种罗列典实的传统写法,宋人的咏物词里也常用。这首辛词集中了古代美人王昭君出塞和番、名将李陵百战而身败名裂、壮士荆轲易水诀别西行刺秦皇等不幸的恨事,曲折地指责了南宋统治集团的主和路线及其对抗金英雄与爱国志士的政治迫害,以发泄作者之恨。作者妙于将历史事典融入自己的感受之中,不见斧凿痕迹,因而给人以自抒胸中恨事之感。全词充溢着热烈的情绪,为稼轩词的杰构。清人陈廷焯给予此词很高的评价,认为:“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卷一)词人晚年在镇江作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老境之作,标志其思想与艺术都达到精纯的程度。词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