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宋蒙联军灭金,次年蒙古军背盟开始南侵。淳祐三年(1243)七月,蒙古军加紧在四川等地的进攻,淳祐四年(1244)蒙古军围攻寿春府(安徽寿县西南),边事紧张。刘克庄《贺新郎·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表达了对国势危急的忧虑心情:
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试看取当年韩五。岂有穀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谈笑起,两河路。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
在医家看来脉象细微是死亡的征兆。词人以为当时国势已经如此,表现了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但却没有像汉代终军那样的人,请长缨而缚取敌军之主。为何无人请长缨呢?作者以为是统治阶级没有放宽用人的尺度,以致埋没了无数英雄。若以南宋之初的中兴名将韩世忠为例,他既未受过穀城山下黄石公的兵法,也未经骊山老母的指点,却能迅速击退金兵,收复北方失地。这里,作者提出了值得深思的历史经验。词的下阕,作者表示与友人为国事好转而努力共勉。回想青年时代在军幕里的豪情壮志,因“事机频误”而终未实现。在国家边事紧急的关头,想象着蒙古军用冲梯攻城的情形。苻坚当年率大军攻晋曾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晋书》卷一一四)蒙古军的气势可能正是如此。作者希望他与友人都效法唐代的张巡和许远,于“安史之乱”时死守睢阳城,以身殉国。为此,不必像汉代的司马相如题柱长安,而应学习班超投笔从戎了。作者的爱国情感是很激烈的,其议论都是基于对现实的感受与认识,饱和着主体的情感;因此,它不是抽象的策论,而是立懦的壮语。刘克庄已经清楚地见到理宗朝政治制度的腐败,以致世无英雄。他一生也竟蹉跎岁月,爱国的壮志未酬。他在《沁园春·梦孚若》里写出了爱国志士辛酸凄凉的情感: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鼻息如雷,谁信被邻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方信儒字孚若,先世河南人,后迁福建莆田。曾因使金不屈而著名,后为淮东转运判官兼提刑兼知真州。“克庄少时亲公,晚受公荐。公退居,克庄亦奉祠,相从于荒原断涧之滨。”(《宝谟寺丞诗境方公墓志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六六)方信儒卒于嘉定十五年(1222),卒时四十六岁。此词是刘克庄许多年后梦见友人有感而作的。在梦中,作者与友人竟相会于中原。宝钗楼在咸阳(今属陕西),为汉武帝时所建,北宋时为著名酒楼。铜雀台为东汉末曹操所建,故址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它们都是北方名胜古迹。刘克庄与方信儒并未到过这些地方,但两人都主张抗金和收复中原,强烈的愿望竟在梦中实现。他们登临胜地,狂欢痛饮,会见许多南北英雄豪杰;似乎这是在收复中原之后胜利重逢的欢乐。词的下阕抒写虚幻的梦境破灭后的凄凉情感。年光过尽而一事无成是刘克庄时代许多优秀人物的时代悲剧,正如汉代飞将军李广之数奇一样。作者设想若李广生在汉高祖刘邦的时代,必定为国家建立不朽的功绩,因而更恨自己未生在伟大的时代,以致壮志如烟了。刘克庄在词里表达了当时许多爱国志士复杂而痛苦的情绪和他们自觉的民族忧患意识。
南宋后期朝政先后为史弥远、史嵩之和贾似道等权奸操纵,主战的正直的士大夫总是不断受到排挤和打击,因而政治生活十分黑暗。表达同朝廷邪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表现作者孤高正直的政治品格,这也是后村词的重要主题之一。早年的梅花诗案使刘克庄政治上受累十年之久,有时确实感到“气索”:“不是先生暗哑了,怕杀乌台诗案”(《贺新郎·再和前韵》);有时则又以嘲讽的语气说:“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贺新郎·宋庵访梅》)。他并未为这次政治挫折而灰心丧气,因为此后还承受了多次的陷害和打击。淳祐元年(1241)刘克庄在广东提举任,诏命入朝奏事,侍御史金渊弹劾他“以清望自拟”,即谓其自言家世清白,为人敬重,自高自大。因此罪名而停止诏命并停职责授主管崇禧观。南宋时监管岳庙宫祠是对官吏的一种处罚,即去掉一切实际职务,减去俸禄,带领虚职官名而闲退乡里。刘克庄为此事深感不平和愤慨,连续作了许多词,狂歌笑骂,冷嘲热讽。他在《水调歌头·喜归》里说:“客难扬雄拓落,友笑王良来往,面汗背芒寒。再拜谢不敏,早晚乞归山。”他像汉代的扬雄官位低下而受人嘲笑;也像东汉的王良被时用时黜,往来于道而为友人所拒。种种非难,指摘或嘲侮,使人会颜面汗骍或如芒刺在背。但刘克庄表示自己早已有思想准备。即将解印时,他说:“老子颇更事,打透名利关。百年扰扰于役,何异入槐安。梦里偶然得意,蚁穴驾车还。”(《水调歌头·解印有期戏作》)官场的名利,他是看透了的,那犹如南柯一梦,因此“解印”即“喜归”之日。当与同事们分别时,刘克庄即席赋词说:“半世惯歧路,不怕唱《阳关》。朝来印绶解去,今夕枕初安。莫是散场优孟,又似下棚傀儡,脱了戏衫还。”(《水调歌头·八月上澣解印别官席上赋》)经历这种离别场面已有数次,解印绶对于他犹如去掉优孟衣冠,还自己本来面目,落职则犹如下场的木偶不再被人操纵摆布了。这些词里都表现了刘克庄对解印的超脱态度,但这只是极其表面的,其内心的痛苦和不满是在三和友人王实之韵的《贺新郎》词里真实地表现出来的。其词云:
谪下神清洞。更遭他揶揄黠鬼,路旁遮送。薄命书生鸡肋尔,却笑尊拳太重。破故纸谁教翻弄。一枕茅檐春睡美,便周公大圣何须梦。门前客,任题凤。卜邻羊仲并求仲。愿春来西畴雨足,土膏犁动。白发巡官占岁稔,不问京房翼奉。槔与瓮从今无用。醉与老农同击壤,莫随人投献嘉禾颂。在陋巷,胜华栋。
此词句句都用事典或有出处,某些词语是较晦涩的。词的上阕,作者发泄对政敌们的愤恨之情。“揶揄黠鬼”出自《世说新语·任诞》刘注。晋时罗友在桓温府内,其才不尽用。有同事者得官而去,桓温为之饯别。罗友最后至,他说:“首旦出门,于中路逢一鬼,大见揶揄,云:我只见汝送人作郡,何不见人送汝作郡?”刘克庄借此以指金渊等人对他的迫害,瘦弱的书生是无需重拳打击的。这是夸张性的反语,嘲讽金渊等捕风捉影、小题大做的卑劣伎俩。他准备效法东坡先生对待逆境的超然态度,“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不再幻想梦见儒家理想的政治人物周公,让人们视为“凡鸟”(“凡鸟”为“凤”字,见《世说新语·简傲》吕安事)。词的下阕抒写归乡里的闲适情趣。他希望与古代逃名隐居的羊仲、求仲为邻,不管相士(巡官)们或西汉占卜家京房、翼奉等胡言丰兆灾异,也不为桔槔抽水或抱瓮出灌而操心,更不愿随和人们谄谀统治集团而向朝廷进献祥瑞事物。他宁愿像古代儒者颜回在陋巷里安贫乐道。全词具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和反政治迫害的斗争精神,表现了作者的斗争性格。
刘克庄曾在三次罢职归里时和友人王迈(实之)作的《满江红》里,再次表现了孤高正直的政治品格。词云:
下见西山,料他日,面无惭色。君记取不为吕党,亦非秦客。有意挽回当世事,无方延得诸贤脉。笑海波渺渺几时平,空衔石。园五亩,纷红碧;家四世,传清白。任天孙笑拙,女媭嫌直。老去何烦援以手,向来不要加诸膝。待深山深处著茅斋,看青壁。
这首词作于刘克庄六十余岁,西山先生真德秀已下世多年了。他与王迈俱是西山先生的弟子,感念平生自谓不负先生之厚望,今后泉府相见,定然面无惭愧之色。宋代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剧烈,党派斗争不息。“吕党”指北宋仁宗朝宰相吕夷简党人,“秦客”指南宋初奸相秦桧的门客。作者表示不投靠在任何权奸们的宗派势力之下。叹息自己虽有力挽狂澜之志,却无法继承真德秀、魏了翁等大儒的政事余绪。古代神话里有精卫衔石填海的故事,词人反用其意,以为自己能力微小,空自忧国而于事无济,犹如沧海难以填平。词的下阕,作者再以清白自拟,更以拙直孤高自傲。《孟子·离娄》:“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礼记·檀弓》:“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刘克庄认为自己老了,已无必要以手去拯救天下于溺,何况“手援天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厌恶世俗用人的爱憎无常,表示自己进之时不要人们礼数有加,而退之时也不怕人们推之于深渊。这正是作者早年所赞赏的梅花孤介清高的品格的再现。刘克庄的这类作品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南宋后期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表现了作者与黑暗政治势力所作的坚韧的斗争。如果我们将它和东坡与稼轩的这类作品比较,则刘克庄远无前者的超旷,而更甚于后者之愤激;其社会意义也是更为深刻的。
辛弃疾两次罢职,闲废十八年之久;宋代祠禄官一任三十个月,刘克庄五次为祠禄官,实际上等于闲废十余年。后村词里也有不少描述居乡时闲适生活的,其中经常流露出作者对现实的极端不满的情绪。嘉熙三年(1239),刘克庄五十三岁,主管云台观闲居乡里,作有《水龙吟》:
先生放逐方归,不如前辈抽身早。台郎旧秩,看来俗似,散人新号。起舞非狂,行吟非怨,高眠非傲。叹终南捷径,太行盘谷,用卿法,从吾好。闭了草庐长啸,后将军来时休报。床头书在,古人出处,今人非笑。制个淡词,呷些薄酒,野花簪帽。愿云台任满,又还因任,赛汾阳考。
为祠禄官实是放逐,作者在首句里便表现不满的情绪,因而颇后悔未能及早退隐。由此悟出许多道理,所以将台郎(尚书郎)之类的官秩或江湖散人(陆龟蒙)之类的别号都视为同样俗气。他的闲居与古代的高人逸士颇不相同,所以虽像汉代文人杨恽顿足起舞却无其狂,像楚大夫屈原行吟泽畔却无其怨,像晋人陶渊明高卧北窗下却无其傲。唐代卢藏用以隐居终南山为仕宦捷径,李愿则盘旋太行山间以避世,刘克庄认为这两种态度都不足取,卿用卿法,吾从吾好。上阕所表述的对闲居生活的态度,富于理性的批判精神,将现实的生活情势理解得非常清楚,而且理解得非常透辟。词的下阕叙述其闲居生活方式。他最羡慕的是隆中高卧的诸葛亮,过着独善待时的疏狂生活。词的结尾表示很乐意主管云台观,这差事很好,任满三十个月后还愿意再任;这样的投闲置散似唐代名将郭子仪任职二十四考。从词的开头与结尾来看,词人对这样的闲居生活是很不满意的,因而词里多用放诞和嘲讽的语气。余如《摸鱼儿·用实之韵》的:“便披簑荷锄归去,何须身著宫锦。……茅山再任,幸不是诗臣,又非世将,免犯道家禁。”这也是对祠禄闲居生活不满的。刘克庄晚年约八十岁时已致仕家居了,其心境也未真正闲静下来,如其《汉宫春·题钟肇长短句》云:
谢病归来,便文殊相问,懒下禅床。雀罗晨有剥啄,颠倒衣裳。袖中贽卷,原夫辈安敢争强。若不是子期苗裔,也应通谱元常。村叟鸡鸣籁动,更休烦箫管,自协官商。酒边唤回柳七,压倒秦郎。一觞一咏,老尚书闲杀何妨!烦问讯雪舟(黄孝迈)健否?别来莫有新腔。
这是以词的方式为友人词集题跋的,称赞钟肇是钟子期或钟繇之后,其词章胜过北宋博学的刘敞,也压倒秦观。词里间接地叙述了作者晚年的老病和慵倦的生活情形。北宋真宗时张咏曾为工部尚书,因疾致仕,不尽其才。他《游赵氏西园》有云:“方信承平无一事,淮阴闲杀老尚书”。刘克庄归里之前也任过工部尚书,致仕后虽已高龄犹觉才未尽用而有“闲杀”之感,尚未忘情于社会现实。
刘克庄对词体的观念是异于“花间”以来的传统观念的。其词真正体现了“《国风》之变,《离骚》之裔”,具有严肃的创作态度和严肃的思想内容。他最注意社会的重大现实题材,即使描述闲居生活的作品都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现实政治生活的关系。这样,其词的思想内容比较集中,时时成为作者政治抒情或政治批判的载体。刘克庄是一位爱国志士,其词表现了南宋后期特定历史条件下汉民族爱国士人的精神,揭露了汉族统治集团在民族矛盾中的怯懦和自私。他也是一位封建社会中的正直官吏,敢于同腐败的统治集团、同黑暗的政治生活作不屈不挠的斗争。从两宋词人的创作来看,在刘克庄之前,没有像他这样以最大的篇幅和最大的热情抒写和反映社会现实政治生活,而他在这方面却最为特出、最为成功:因而其词在南宋词史上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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