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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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论南宋名家词(14)

这位西湖恋人很可能是某贵家之歌姬。她虽为贵妾而实是供主家歌舞者。吴文英在杭州曳裙王门,奔走于贵家,曾为某些贵家歌姬即席赋词以赠,其《声声慢·饮时贵家,即席三姬求词》就是这种情况下写的。与吴文英同时的袁寀谈到当时的世风说:“人有婢妾不禁出入,至与外人私通。……夫置婢妾教之歌舞,或使侑尊,以为宾客之欢,切不可蓄姿貌黠慧过人者。虑有恶客,起觊觎之心,见彼美丽,必欲得之。”(《世范》卷三)袁寀之言虽迂腐可笑,但有助于理解吴文英的恋爱关系。那位歌姬所在的贵家,也可能是他拜谒过的。《齐天乐》有“华堂烛暗送客,眼波流盼处,芳艳流水”,这是拜谒贵家,贵姬华堂相送,以目留情。《扫花游·西湖寒食》记述了他于西湖寒食郊外游玩,避雨时遇见了这位“故人”;“乘盖争避处,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恨春太妒。溅行裙更惜,凤钩尘污”。旗亭避雨,喜遇故人,她解佩珠为赠以喻相爱之情。吴文英到杭州时已是知名的词人了。他精通音律,多才多情。当其与这位“绣笼”中的歌姬仙遇,为她的“霞薄轻绡”的凌波仙姿和“芳艳流水”的眼波倾倒。她虽供主家歌舞娱乐,人格不受尊重,精神生活十分痛苦。他们多次接触之后,遂互为知音。她为自己的知音歌唱:“一声相思曲里,赋情多少”(《贺新郎·湖上有所赠》);“琼箫吹月霓裳舞,到明朝未觉花容悴”(《莺啼序·荷》)。吴文英寓杭时正当盛年,“旧情都别”、“路穷车绝”,颇感衰惫。这位不幸的词人能获得蓝桥“云英”,使他倾注了重新燃起的全部热情。爱情的悲剧结局是必然的。当他暂时离杭州后,情事败露,她在西湖以身殉情,含恨而死。这对词人是最后一次重大的打击,此后便怀着对知音情人的痛苦悼念、缠绵相思,写出了情感秾挚、优美动人的大量词章来寄托思念:“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定风波》)

吴文英晚年手辑自己词集,正值南宋后期政治最黑暗之时,凡是与吴潜唱和之作或现实性较强之作,都可能被删去,因此散佚较多。现存梦窗词反映社会现实重大题材的很少,从这极少数的词中也可看到吴文英不仅在抒写个人的痛苦,而且还有广阔的社会意义。他在苏州陪吴潜游韩世忠别墅沧浪亭而作的《金缕歌》词云: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惜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梅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词作于南宋嘉熙三年(1239)吴潜知平江府(苏州)时。吴潜有《贺新郎·吴中韩氏沧浪亭和吴梦窗韵》。他是当时重要的主战派人物,经常外任地方官职,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重用。南宋最高统治集团始终支持和奉行对外屈辱的主和路线,吴潜处在被排挤、被打击的地位。这年正月,吴文英陪吴潜游沧浪亭看梅,他们的酬唱表示了对国家局势的忧虑。吴文英的词以凭吊中兴英雄韩世忠直接入题,发挥了对国事的感慨,将韩世忠等英雄业绩及恢复中原的愿望以惨痛的历史教训表现出来:失去战机,神州不复,全是由南宋统治集团为着狭隘的私利一手写下的可耻历史。词人借韩世忠废置闲地,郁郁而死,忠魂化鹤归来,目睹国事日非而伤心落泪,表达了作者与吴潜对理宗集团继续推行秦桧主和路线的义愤。“东君”借指吴潜,表示他们相互知心,患难与共。“后不如今今非昔”是就南宋以来历史发展的趋势所作的判断:韩世忠时代出现过中兴的局面,随即烟消云散,中兴英雄不是被害死便是被废弃,与南宋初年相比,每下愈况,衰亡的征兆已经显露。词最后,表示他们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也许只有一杯残酒能浇胸中之恨了。“此恨”包含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恨。词的思想含蕴深刻,从中见到词人的真面目。吴文英的自度曲《古香慢·赋沧浪看桂》以咏物的方式间接表达了词人对现实的悲苦的感受:“把残云剩水万顷,暗熏冷麝凄苦。……秋淡无光,残照谁主?”词以残破没落的凄凉景象,寄托了对国运的衰亡之感。《高阳台·过种山》以吊古为题材,是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词云: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当时白云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种山在绍兴会稽。词题原注:“即越文种墓”。《越绝书》卷八:“种山者,勾践所葬大夫种也。”此词为吴文英晚年所作,当时吴潜已死于贬所,贾似道权倾中外。吴潜被理宗、贾似道集团迫害致死,是南宋后期政治腐败黑暗的表现。吴潜之死与文种为越王赐死不尽相同,但某些地方又颇类似。词人惋惜文种竟未看出越王的“机心”,当文种“灯前宝剑清风断”伏剑而死时,却是范蠡“正五湖雨笠扁舟”之日。词人似乎感到,文种的鲜血浇开了鲜花,“岩上闲花,腥染春愁”。词的下阕追叙了当年越王会稽之耻。越王在危难之中采用了文种进献的伐吴《九术》。“吴王好起宫室,越勾践选名山神材而献之,使木客(伐木者)三千人,入山伐木,皆有望怨之心,而歌木客之吟。”(《吴越春秋》)谁知历史翻复如在瞬间,当木客的哀怨歌声将完,而文种已“青春一梦荒丘”了。此后年年西风雁啼,似乎都在为文种鸣诉不平呢!在这里,词人以深沉的愤怒揭露了越王自私残忍的统治者的本性。这无疑寄托了对南宋后期黑暗政治的指斥,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晚年,吴文英重到杭州。他“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作了《西平乐慢》。词云:

岸压邮亭,路敧华表,堤树旧色依依。红索新晴,翠阴寒食,天涯倦客重归。叹废绿平烟带苑,幽渚暗香荡晚,当时燕子,无言对立斜晖。追念吟赏风月,十载事、梦惹绿杨丝。画船为市,夭妆艳水,日落云沉,人换春移,谁更与苔根洗石,菊井招魂,漫省连车载酒,立马临花,犹认蔫红傍路枝。歌断宴阑,荣华露草,冷落丘山,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

西湖先贤堂在西湖三堤路第一桥,“宝庆二年(1226),袁公韶奏请仿越中先贤馆,取本府自古名德严子陵而下三十九人,刻石作赞,具载事迹,祠之西湖,室宇靓丽,遂为湖中胜赏”(《淳祐临安志》卷六)。这是吴文英“十载西湖”重游之处,他“伤今感昔”有三点:一是个人十载“吟风赏月”、“连车载酒”之江湖雅兴已成往事,词人落魄困踬,不可能再过往日生活了,这是个人不幸引起的“感昔”;二是西湖已无当年的繁华,但见“废绿平烟带苑”、“日落云沉”、“冷落山丘”的荒凉冷清的景象,这是南宋后期的缩影,由此引起“伤今”;三是在“伤今感昔”的对比之下,最后达到了政治抒情。如杨铁夫先生说:“题为感旧,末以羊昙自况,盖必感恩知己者,非泛泛也”(《梦窗词选笺释》。)。据《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丞相谢安还都,舆病入西州门(南京市西),疾笃,随即死去。谢安之甥羊昙,“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叩扉,诵曹子建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痛哭而去”。词的结尾正面使用了醉哭西州门之事,寄托词人的感慨。在吴文英的交游中,丞相吴潜足以比拟谢安,而他受吴潜的感知有似羊昙与谢安的关系,用羊昙事表示对吴潜的悼念完全是恰当的。当时,吴潜代表的主战派与理宗集团代表的主和派尖锐对立,对吴潜的悼念有一定政治意义。吴文英之所以要写得这样晦涩,是他在政治黑暗的条件下不得已而采取的表达方式。此外如《绕佛阁·赠郭季隐》的“看故苑离离,城外禾黍”,抒写了黍离之感;《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的“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借指理宗集团昏庸荒淫将致亡国,等等。在这些词里,没有雄壮劲健的音调,也没有理想宏图的展示,只是以凄冷的色调描绘出一幅残破、冷落、荒凉的图景,以感伤沉痛的心情抒写了对国家现实的忧虑与哀愁,这是吴文英为南宋王朝行将灭亡而唱的一曲挽歌。

从吴文英青年时代奔走于德清等处和苏州仓幕的情形推测,其家庭并不富裕,他须得早早独立谋生,此后过着江湖游士的生活。他在作品里抒写个人生活的不幸、政治和人生的苦闷、浪迹江湖的辛酸,这是其重要的主题。词人由于自己的审美趣味,这个主题常在抒情、酬赠、登临等词中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而其愁苦和怨恨却是很深沉的。于淳祐四年作的《喜迁莺·甲辰冬至寓越,儿辈尚留瓜泾萧寺》是词人离苏州后对前期生活的总结。词云:

冬分人别。渡倦客晚潮,伤头俱雪。雁影秋空,蝶情春荡,几处路穷车绝。把酒共温寒夜,倚绣添慵时节。又底事,对愁云江国,离心还折?吴越。重会面,点检旧吟,同看灯花结。儿女相思,年华轻送,邻户断箫声咽。待移杖藜雪后,犹怯蓬莱寒阔。最起晚,任鸦林催晓,梅窗沉月。

吴文英这年三十八岁,其家室儿女都在苏州附近的吴江县瓜泾。在“几年路穷车绝”的情形下,他离家谋求生路,虽身在杭州,心犹牵系萧寺的家室儿女。这时词人因忧愁而添了华发,“雁影秋空”、“蝶情春荡”,道出了他一事无成,雪泥鸿爪,踪迹荡然;而“路穷车绝”则以阮籍穷途痛哭来比拟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杭州“愁云江国”,别离令他心碎。词人正当盛年,当是大有作为之时,却“年华轻送”白白销磨时光。严寒独客他乡,“断箫声咽”。“鸦林催晓、梅窗沉月”,衬托出词人悲凉痛苦的心情。《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是他晚年生活的总结,词云: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立河桥欲去,斜阳泪满。重过都城旧居,必然引起今昔生活的感慨。这里的湖山,词人是熟悉的,春衫上还留下许多“啼痕酒痕”,从它也暗示过去都城生活的不如意。现在重到都城,春衫已成“断襟零袂”了,生活的贫困艰辛可知;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征尘涴积,谁为浣洗?旧居的一片衰败景象是南宋灭亡前经济萧条、政治没落的象征。词的下阕,作者自我宽解;人生犹梦,梦是有尽,何必悲伤?但似乎又感到命运对他太不公平,这梦于他却是特别短促。词人一生悲愁的日子太多了,所以深深发出不平之鸣。现在人已衰老了,昔日的旧居唯见“风摇青蔓”,荒凉可怕,感伤不已,久久伫立,在斜阳的残照中泪流满面。“斜阳泪满”是词人晚年困踬生活的形象概括。吴文英在词中抒写个人生平遭遇不幸,是一个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在封建制度重压之下的呻吟。南宋后期政治的黑暗、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是造成他悲剧的原因。南宋时代许多知名的词人如姜夔、刘过、戴复古、陈人杰等都有着同吴文英一样不幸的命运:落魄江湖,布衣终身。他们抒发个人不幸的感慨,具有一定批判现实的意义。

梦窗词以大量的篇幅写下了吴文英的爱情悲剧,通过它反映了封建制度的不合理,对这一制度作了有力的控诉。吴文英的恋爱事迹就其浪漫的性质、平等的观念、真诚的态度来看,它都具有近代意义上的爱情关系。其恋爱事迹本身便具有反封建、争取恋爱自由的意义。他的恋情词大都充满悲剧的气氛,只有《宴清都·连理海棠》例外。词人以咏物的方式,热烈歌颂了爱情的幸福甜蜜。词云: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情,不负春盟,红朝翠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