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之枝连生在一起为连理,古人以连理枝喻相爱的夫妇。词的意脉发展始终围绕海棠的美艳、连理的欢爱一路写下去。试看,春浓花艳的园中,琼枝玉树,双双依偎,有似钿合,让人间那些锦屏人去妒羡吧!“锦屏人”本指贵人或贵妇,此处借指为封建礼教的维护者。词人暗用苏轼咏海棠的名句“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着力刻画幸福欢爱。因此那孤独寂寞的嫦娥——嫠蟾(月光)都羞于照到这一双爱侣。词的下阕全用唐玄宗与杨贵妃死生不渝的爱情故事,特别是以他们爱情过程中的华清池新承恩泽和长生殿夜半私语的情节,来歌颂爱情的幸福,否定人间天上有什么“长恨”之事,诗人也空自作了《长恨歌》。封建婚姻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特别是吴文英时理学思想作为封建统治思想而确立,不仅否定爱情,还进而否定了人欲。这首词却热烈歌颂爱情,描写男女的欢爱,无疑是对封建主义的挑战、对封建理学的挑战。吴文英因为政治失意、事业无成,他的情感倾注于对爱情的追求,在爱情中求得精神寄托,而且从中追求着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去发现情感的美、世界的美。所以他的恋情词没有那种纨袴子弟的轻薄作风,也没有士大夫那种消闲游戏态度,其真挚热情是动人的,表现了他美好的情感。他写与苏州那位歌妓的深情,“暗忆芳盟,绡帕泪犹凝”(《探芳信》);回想与她一起时,“移灯夜语西窗,逗晓帐迷香,问何时又?素纨乍试,还忆是,绣懒思酸时候”(《玉烛新》);他们的相会也是很感人的,“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浣溪沙》)。他写与西湖恋人的深情,“偷相怜处,熏尽金篝,消瘦云英”(《庆春宫》)。“云英”借指她像蓝桥仙子一样。他与她通过歌词联系,“著愁不尽宫眉小,听一声相思曲里,赋情多少”(《贺新郎·湖上有所赠》)。他们“单夜共,波心宿处”(《莺啼序·荷》)。爱情的美好,其悲剧也就更有力量控诉封建制度。苏州的歌妓,最后被迫分离,音讯杳无,临分时是“待凭信,拚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瑞鹤仙》)。别后双方都十分不幸,“向暮巷空绝,残灯耿尘壁,凌波恨,帘户寂,听怨写,堕梅哀笛”(《应天长·吴门元夕》)。词人为此无比伤情,“向残灯短梦,梅花晓角,为谁吟怨”(《水龙吟·癸卯元夕》)。西湖歌姬的命运更其悲惨,她最后以身殉情了。吴文英也更为悲伤,感到“天上,未比人间更情苦”(《荔枝香近·七夕》)。词人想象她的芳魂“怨入粉烟蓝雾。……湘女魂归,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空江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过秦楼·芙蓉》)。《瑞鹤仙·秋感》是写其苏州第一次恋爱悲剧的:
泪荷抛碎璧。正漏云筛雨,斜捎窗隙。林声怨秋色。对小山不迭,寸眉愁碧。凉欺岸帻。暮砧催、银屏剪尺。最无聊,燕去堂空,旧幕暗尘罗额。行客。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念寒蛩残梦,归鸿心事,那听江村夜笛。看雪飞苹底芦梢,未如鬓白。词中的悲愁形象感人。词以秋感为题,一开始便描绘出凄风苦雨的秋夜。“泪荷抛碎璧”,据词家吴梅的解释是:“泪荷为蜡泪银荷。碎璧,即蜡泪成堆,遇圆为璧也”(吴梅《汇校梦窗词札记》,《文学遗产增刊》十四辑,中华书局,1982年。)。这是有象征意义的,构成全词的基调。“燕”借指歌妓,在凄苦的秋夜,词人对她无尽地思念。下阕写他们常幽会的西园,“断柳凄花,似曾相识”,睹物伤情。继而从心理刻画和形象描绘表现其深刻创伤:苹花和芦花本来就是白的,加上雪飞在上面,然而它们都不如词人的鬓白。其实,吴文英离苏州时年仅三十七岁。《莺啼序·春晚感怀》是叙述十载西湖的哀艳情事的全过程的。词云: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红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传幽索。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鸳。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叶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楼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全词二百四十字,是最长的一个词调。词叙述一个暮春时节,词人乘马春游,沿着西湖堤畔走去,进入了风景优美宛如仙境之地,遇见了有似仙子的贵妾;通过她的婢女锦儿传递情意,初为定情;他们曾春江同宿,最后一次分别是很悲惨的,词人以泪和墨题诗于败壁之上;后来,当他重访六桥,她已含恨死去;词人无限悲伤,写了一曲怨词作为对恋人的悼念。词人历述了他们的悲欢离别,最后以悲剧了结。这个情事以恋人的死,对封建制度作了血的控诉。吴文英两次恋爱悲剧,给了他重大的打击,使他失去生活信心,走上颓废绝望的道路。
从以上可见:梦窗词反映了南宋灭亡前的现实,抒写了封建社会制度重压下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遇,以恋爱的悲剧深刻地控诉了不合理的封建制度。这便是梦窗词的基本主题思想。当然我们也应看到梦窗词是有较为严重的思想局限。吴文英粉饰现实、谀颂权贵的作品以赠贾似道的四首和赠嗣荣王赵与芮的五首为突出。赠贾似道的词,极力歌颂其“援鄂之功”。即使贾似道当时私自与蒙古军议和蒙蔽朝廷和群众的做法曾造成有功的假象,然而吴文英的谀词却以“胜利”粉饰升平。如《木兰花·寿秋壑》就出现了“四郊秋事年丰”、“岁晚玉关,长不闭,静边鸿”等太平盛世的景象;这与历史真实完全相反。吴文英在荣王府邸作的歌颂皇室的词如“龙枝声奏,钧箫秋远”(《水龙吟·寿嗣荣王》),“贺朝霖,催班正殿。喜天上紫府开筵,瑶池宣劝”(《烛影摇红·寿嗣荣王》)。作为江湖游士的吴文英,以词作为干谒寄食之资,违反艺术真实,也违反自己的本意而写下这些词章,冀图权贵的赏识。这是政治倾向错误的败笔。吴文英还有较多的“游词”,即那些无聊的应酬之作。它们缺乏现实生活的根基,也没有真实的情感,是一种平庸的矫饰之作。如《洞仙歌·方庵春日花胜宴客,为得雏庆,花翁赋词,俾属韵末》《绛都春·为李筼房量珠贺》《声声慢·宏庵宴席,客有持桐子侑俎者,自云其姬亲剥之》。它们有的是与江湖友人酬唱之作,有的是寿词和干谒之词,还有一些庸俗无聊、趣味低下的作品。此外,梦窗词浓重的悲观绝望情绪、过分的消极颓废也不能不是其思想方面的一个缺陷。
四
吴文英的《梦窗词》在南宋后期词坛上最具艺术独创性,闪烁着奇光异彩。他为沈义父讲论作词方法说:“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义父《乐府指迷·序》)他所强调作词的四标准——协律、典雅、含蓄、柔婉,都体现在其创作实践中。梦窗词不仅有婉约词的这些一般的特点,重要的是它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面目,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再进行艰苦的探索,使南宋婉约词继姜夔之后又实现了一次重大的艺术革新。
宋末张炎向陆辅之传授的词法要诀之一便是“吴梦窗之字面”(《词旨·序》),认为它是学习的典范。张炎在其词学专著《词源》中批评梦窗词“凝涩晦昧”而造成的“质实”,也许主要是就其字面而言的。梦窗词的语言是很有特色的,它是纯艺术化的、典雅的语言。其字面有秾艳、晦涩、富于雕饰的特点。吴文英喜用华丽而色彩鲜艳的词字,以渲染气氛,刻画形象,有如画家所用的重彩之笔。如《过秦楼·芙蓉》:
藻国凄迷,澜登映,怨入粉烟蓝雾。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湘女魂归,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玲珑翠屋,轻薄冰绡,稳称锦云留住。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能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
一词中就用了表示颜色的粉、蓝、红、彩、翠、锦等字,加上富丽的字眼如藻国、烟雾、香麝、腻波、佩环、鸳舞、兰桡、琼腕、玲珑等,显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字面秾艳非常。此外如用拟人方法写园中花红柳翠的景色是“朱娇翠靓”(《尉迟杯·赋杨公小蓬莱》);形容风流道女的形象是“彩云栖翡翠”(《瑞鹤仙·赠道女陈华山内夫人》);描写池苑冷落荒凉而用“翠冷红衰”(《解连环》);描绘夜空的云彩而用“蒨霞艳锦”(《绕佛阁·赠郭季隐》);想象歌筵舞席的欢乐情景而用“舞葱歌蒨”(《水龙吟·癸卯元夕》);咏木芙蓉而借写恋人形象用“腴红鲜丽”(《惜秋华》);表现牡丹的姿色而用“妖红斜紫”(《喜迁莺·同丁基仲过希道家看牡丹》);形容美人的姿态而用“笑红颦翠”(《三姝媚·姜石帚馆水磨方氏》)等等,都特别爱用秾艳的词藻。造成梦窗词的凝涩晦昧,这与词人喜用生僻的字眼和生僻的事典很有关系。词较诗是更为通俗的,忌用生冷的字,而梦窗词中却常见一些怪字。如《三部乐·赋姜石帚渔隐》的“江”,音倪,水鸟,即鹢;《瑞鹤仙·赠丝鞋庄生》的“丝”,音劬,本绳索之义,此取《仪礼·士冠礼》“青纯”之意;《解连环》的“帷”,音疏,布属,指布帷;《塞垣春·丙午岁旦》的“细呪”,“呪”音宙,本诅咒之义,而此用作“细呪浮梅盏”其义难解。这些生僻的字很费考索,是险怪作风在词中的反映。吴文英也喜在作品中使用生僻的事典以示其博雅。郑文焯说:“词意固宜清空,而举典尤忌冷僻。梦窗词高隽处固足矫一时放浪通脱之弊,而晦涩终不免焉。至其隶事,虽渊雅可观,然锻炼之工,骤难索解,浅人或以意改窜,转不能通。”(《梦窗词校议》卷下)梦窗词也有一些用得很好的事典,考知它们的寓意之后,其词意的关键之处也就可索解了。例如关于那位西湖恋人的身世,词人在有关西湖情事的词中有了“桃叶”、“蓝桥”、“崔娘”、“海客”几个事典,就留下一些线索,将它们串连并观就可发现那位恋人乃西湖某贵家之妾。这样一来,吴文英有关西湖的情词就可以被理解了。像这样使用不很生僻的事典于不便言明的情事之关键处,虽也晦涩但效果还好。
梦窗词最好雕饰,苦心在字句上用功夫,以致有人批评它“雕缋满眼”。一次西湖寒食,忽然下起雨来,雨雾迷濛了远山,风雨落花,弄得道路泥泞。吴文英适在郊外遇雨,他这样写道:“骤卷风埃,半掩长娥翠妩。散红缕,渐红湿杏泥,愁燕无语”(《扫花游》)。又如“一握柔葱,香染榴巾汗”(《点绛唇》),“柔葱”借指美人的纤手“指如削葱根”洁白纤细,而“香染榴巾汗”则词序颠倒、意思曲折了。它谓榴巾曾染留恋人纤手的汗香,以示难忘旧情。“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除夜立春》),“玉纤”当然是玉人的纤手,借以代人,“柔”是触觉的感受,“香”是嗅觉的感受,词人却以通感将二者联在一起为“柔香”;“系”有沾留之意,“幽素”指绢素。因此全句意是:因为恋人纤手曾擘过黄柑,那细柔的香气尚留在她用过的绢素上。可见,秾艳、晦涩、雕饰使梦窗词的字面异样地华美含蓄,形成有特殊风格的艺术化的语言。但是某些词过分的雕饰、险怪所造成的凝涩晦昧也不能不是其缺陷。
吴文英属于那种情感丰富而又执着内向的人,他感觉纤细而富于幻想。他努力追求艺术表现的效果,苦心地进行艺术构思。他构思的神奇幻变和严密的思维体现为其词具有绵密曲折的结构特点。他属于那种创作态度谨严的作家,近于呕心沥血的苦吟诗人,所以没有“不经意”之作。他的谨严态度尤其表现在对艺术结构的惨淡经营,别具匠心。所以前辈词家朱祖谋说:“君特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为词也,沉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梦窗词集跋》《彊村丛书》)“沉邃缜密,脉络井井”,指其结构所体现的意脉绵密;“缒幽抉潜,开径自行”,指其结构的曲折变化,富于创新。杨铁夫自述其学梦窗词的经过,他潜心探索又受到陈洵的指导,“于是所谓顺逆、提顿、转折诸法,触处逢源;知梦窗诸词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律精”(引自《梦窗词选笺释·序》。)。吴文英所用的作词方法都体现在其词的结构中。梦窗词艺术结构的特点可概括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