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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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论南宋名家词(20)

王沂孙的友人陈允平曾在宋末为沿海制置参议官,宋德祐二年(1276)元军入临安,有仇家诬告陈允平联络宋军残部于崖山接应以抵抗元军,陈允平被围捕,放释后退居乡里,杜门不出。元初因被荐,召陈允平至元大都。周密和王沂孙稍后都作了《高阳台》词怀念在北方的老友并希望他不接受元朝的命官而返回江南。王沂孙《高阳台·陈君衡远游未还,周公谨有怀人之赋,倚歌和之》云:

驼褐轻装,狨鞯小队,冰河夜渡流澌。朔雪平沙,飞花乱拂蛾眉。琵琶已是凄凉调,更赋情、不比当时。想如今,人在龙庭,初劝金卮。一枝芳信应难寄,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江雁孤回,天涯人自归迟。归来依旧秦淮碧,问此愁、还有谁知?对东风,空似垂杨,零乱千丝。

陈允平被召北上,使王沂孙联想到历史上王昭君出塞远嫁北方少数民族之事,但又强调今非昔比,意谓今日汉民族国家政权已经丧失,情势已不相同。“龙庭”即龙城,汉时匈奴地名;匈奴每年五月在此大会各部酋长祭其祖先、天地、鬼神。作者以此借指元大都,想象友人被迫至京都,在那里与朝廷官员互相劝酒的情形。这既担心友人可能被元统治者收买,又颇有讽刺之意。词的下阕表示对老友的想念。南朝时范晔在北方,友人陆凯自江南寄赠梅花一枝并有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王沂孙表示,江南纵有梅枝也难寄赠,唯有在“山边水际”想念而已。他愿友人像江雁一样独自回来,不要接受元朝的官禄。他想告诉友人,当其归来时,金陵的秦淮河仍然依旧。金陵为六朝建都之所,唐代诗人刘禹锡写过不少金陵怀古之诗,如“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南宋的灭亡与南朝的灭亡有历史的相似之处,词人提到秦淮河,借喻兴亡之愁,心绪烦乱如风中零乱的柳枝。在词里,作者曲折地表现了汉族士人耻于仕元的民族气节,而陈允平也未负友人们的愿望,拒不接受元朝的官禄,果然以病辞归了。

从以上三首词,可见作者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在个人的身世不幸的现实感受之中和今昔对比之中是幽隐而深沉地包含了对故国的怀念和对历史沧桑的思考。这与传统婉约词的艳科题材大为异趣。王沂孙发展了白石词以来的雅化倾向,崇尚雅正,符合古代“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诗旨,使词体受到了正统文人的重视。在艺术表现方面,其词组织结构的缜密精工,章法富于变化等都受清真词的影响;其词语言之华美新奇则受梦窗词的影响。因而它宛曲、雅正、丽密,词意细致而却并不晦涩。但这类词的艺术特点是为人们所忽略的。为什么他在这类词里一般不用或少用事典,词意也较易理解,而在其大量的咏物词里表现方式却大不相同呢?这既有历史文化的原因,也由咏物词自身特点造成的。

《花外集》里的咏物词共有三十四首,占其全部词作的半数有余。这种现象不仅在王沂孙词作中显得特殊,其咏物的绝对数目在两宋词人中也是最大的,特别是其思想与艺术的成就也最高,最能体现词人的艺术特色。王沂孙的咏物词本来已经很晦涩,再加上前人解释时的穿凿附会,遂使其词意极难辨析,以致有猜谜之感。这些咏物之作已无本事可考,如果我们较为确切地把握作者所描述的某个物性或物态的整体形象,而进一步探寻其寄托之意,则其本来面目仍可以大体窥见。且试看王沂孙的咏物名篇《天香·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几回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龙涎香为古代名贵的篆香(盘香)之一。龙涎实即海洋中抹香鲸所分泌的精液,干后成紫色或黑色的蜡状物质,可拌和其他香料而制成篆香。南宋人赵汝适说:“龙涎,大食西海多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鲛人采以为至宝。新者色白,稍久则紫,甚久则黑;不薰不蕕,似浮石而轻也。人云龙涎有异香,或云龙涎气腥,能发众香,皆非也。龙涎于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一缕翠烟浮云,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剪分烟缕。此其所以然者,蜃气楼台之余烈也。”(《诸蕃志》卷下)龙涎多产于非洲东部,我国由沿海进口。龙涎香因有聚烟的特殊效果,甚为宋代上层社会所喜用,如刘过咏美人指甲有云:“龙涎香断,拨火轻翻。”(《沁园春》)王沂孙词的上阕描述龙涎香的采制过程和焚的情形。“铅水”借指龙涎,“薇露”是拌合的香料,“心字”与“冰环”为制成的盘香的形状,“一缕萦帘翠影”是形容焚时其烟如缕凝聚不散之形。这对物的性状的描述是一般咏物词常见的,看不出有寄托的痕迹。如果抓住词中只言片语作奇妙的联想,例如由题目是龙涎香便联想到这种香料既相传为龙口中所吐之涎,实在就是理宗之尸被掘出后曾经为盗墓者倒悬于树间以沥取水银之事;由“孤峤”、“槎风”、“海天云气”等联想到可能暗中寓写了作者对崖山覆亡的一分怀念哀悼之情。这样的联想在艺术鉴赏过程中自然是允许的,然而却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不能算作艺术分析的。当然,这首词是有寄托的,但其寄托不是在上阕而是在下阕,正属大多的咏物词上阕写物、下阕寄意的习见章法。词的下阕是作者追忆焚龙涎香时的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他记起美人“娇半醉”,春夜焚香,剪灯夜语的情形;也难忘故园飞雪,闭窗焚香闲坐的情形。这种回忆实际上表现了对过去富贵闲雅的生活的留恋。“荀令如今顿老”是词意转折处。相传东汉时尚书令荀彧衣带有香气,所过之处,其香经日不散。作者借荀令自况,“顿老”和“忘却旧风味”,表示了身世的变化,显然焚香燕饮或清吟的生活成为过去,虽欲忘却,实未忘却。故结句“谩惜余熏”,又流露出深深眷念的心情。这首词是作者于宋亡后遗民们唱和时作的。由于国破家亡的变化,这些宋遗民在赋龙涎香时感念以往的美好日子而引起感伤的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王沂孙的另一名篇《齐天乐·蝉》也是被认为寄托遥深之作,如周济以为有“家国之恨”(《宋四家词选》),陈廷焯以为“指王昭仪改装女冠”(《白雨斋词话》卷二),还有学者以为是暗指六陵盗发而托喻后妃事,真是无奇不有。且试看其词: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此词全从我国古代关于蝉的一个神奇哀怨的传说立意的。晋人崔豹说:“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嚖唳而鸣。”(《古今注》下《问答释义》)此后人们又称蝉为齐女。词首两句便叙述齐后死后化为蝉之事。作者拟托齐后抒情:“重把离愁深诉”。“深诉”是理解词意的关键。在哀音似诉里,表达了宫人的迟暮凄凉和亡国的悲苦,“娇鬓”、“病翼”、“枯形”、“余音”都很切合蝉的性状。结尾是对逝去的好时光的缅怀。作者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将蝉作为宫人之魂来描述,这是有寄托之意的。但如果说就用典而言,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也可使人联想到南宋诸后妃陵墓经过发掘后尸骨被弃于草野之悲惨。这联想毕竟太牵强了,因为我们从词里找不出有关尸骨弃之草野的任何意象或暗示。王沂孙借咏物而寓写宫人之事的尚有咏水仙和白莲的两词。《庆宫春·水仙花》有云:“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水龙吟·白莲》有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谩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这两词与《齐天乐·蝉》其悼念宫人之意都是较为明显的。如果说它们有寄托,显而易见的是对宋旧宫人的哀悼。元军于公元1276年春攻占南宋都城临安后,皇室贵族及众多宫女都被俘押送北方去。虽然这不值得人们的惋惜与同情,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汉族人民将此事视为元蒙统治者的野蛮暴行之一而有民族的耻辱之感。据元人夏颐记述:

至元十三年丙子(1276)春正月,丞相伯颜统兵入杭,宋谢、全两后以下皆赴水。……五月二日抵上都,朝见世皇(元世祖)。十二日夜,故宋宫人安定夫人陈氏、安康夫人朱氏,与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缢死。朱夫人遗四言一篇于衣中云:“既不辱国,幸免辱身。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书。”明日奏闻元主,命断其首,悬全后寓所。(《东园友闻》)

宋亡时以身殉国的宫人是很多的,在宋遗民的诗词里时见吟咏。王沂孙对宋旧宫人的悼念也许有具体的对象,但现已无从考知,似乎也无此必要了。从这些词里,我们可以见到作者借此极宛曲地表达了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

历史的沧桑之感在王沂孙的咏物词里也是以特殊而纤巧的方式表现出的,充满了对昔日繁胜的怀念和叹惋。牡丹是富贵繁盛的象征,也是难禁风雨而易于衰歇的象征。作者在《水龙吟·牡丹》里正是从其物性特征而寓意的。词的上片有云:“玉栏干畔,柳丝一把,和风半倚。国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这是叙述唐玄宗与杨妃于沉香亭赏牡丹的遗事。传说“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置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引《松窗录》)稍后“安史之乱”的发生便结束了盛唐的繁华之梦。但宋亡不能与“安史之乱”相比,因而王沂孙词里的沧桑之感是尤为沉痛的。这在《法曲献仙者·聚景亭梅次草窗韵》里表达得最深刻。词云: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正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此非咏一般的梅,而是聚景亭的梅。遗民们选择这个题材是别有深意的。先是周密作了《献仙音·吊雪香亭梅》,李彭老与王沂孙俱有和词,李题为“官圃赋梅继草窗韵”、王题为“聚景亭梅次草窗韵”。清人江昱《苹洲渔笛谱·集外词》考证云:“今观倡和诸作,皆苑篽兴亡之感,无一语涉贾(指贾似道后乐园),则据王词称聚景者为得之,而当时以谏官陈言罢绝临幸,以致培桑莳果,废为荒圃,则李词官圃之名复相洽也。”雪香亭乃当时聚景园中之亭。周密《武林旧事》卷四云:“聚景园,清波门外孝宗致养之地,堂匾皆孝宗御书;淳熙中,屡经临幸。嘉泰间,宁宗奉成肃太后临幸。其后皆荒芜不修。”可见它是宋室帝后曾致养临幸之地,宋亡后词人们吊园中雪香亭之梅,实为抒发沧桑之感以寓故国之思。我们理解了作者选择此题材的深意,也就易于理解词中通过梅花的不幸遭际的“过眼年华”、“几番春换”所反映的尘世沧桑和作者流露的“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的沉痛情感。靖康之难后,中国南北分裂,这历史的命运常常令南宋词人感到困惑难解。张孝祥以为“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六州歌头》);辛弃疾也对“神州毕竟,几番离合”(《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难以逆料。宋遗民更在困惑中不断地进行历史的反思。王沂孙在《齐天乐·萤》里,描述秋夜阴森的野外熠熠飞动的萤火虫之后,联想到“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他试图探索历史兴亡的原因以解释汉民族所遭受的现实灾难。《眉妩·新月》是王沂孙咏物词中寄意最深刻的作品。它立足于历史的反思而抒写对故国的强烈的怀念之情。词云: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还老桂花旧影”,孙人和校本《花外集》作“还老尽桂花影”,今依知不足斋本和四印斋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