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平时一样,父亲命她不要上前,只静观便好,于是杨晶便一直退到屋子最里端。她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能将屋中之事尽收眼底。过去的这些年里,她早坐熟了这把椅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就教会了她通晓全局的重要性,特别是在眼下的境地。
每一场杨重主持的会议中,他女儿都会坐在这把椅子上,藏身屋角,除了观察,几乎什么也不做。这么多年的锻炼练就了她比她父母更厉害的本事,她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上看出一个人真正的目的和想法。
如果说她这本事何时能大显身手,便是今天了。因为今天,赤眉军旧部的全部首领聚集在她家的客厅里,讨论下一步如何行事。作为会议的召集人,她父亲担任了会议的主持。这些悲伤的男男女女已经聚齐了,她越发庆幸洪翩在路上遇上了她而不是这些人。
屋子里有十几个人,围坐成半圆。他们和身边的人交谈着,为着旧时的一些矛盾拌嘴,争论着过去历险的某些细节,然后怪对方年纪太大记忆力下降了。杨晶的母亲坐在她兄弟边上,压低了嗓门跟他说着什么。就算不读唇,她也知道母亲在尽力劝她愣头青兄弟要遵从多数人的最终决定。与此同时,她父亲面对着众人坐了下来,不去打断这些闲谈,因为他们中还有一位关键人物未到。
范崇,唯一姗姗来迟的便是这赤眉军另一阵营中大家公认的领袖。没有他,大家无法开始议事,便只能坐等他的到来。杨晶清楚地看穿他这是在玩政治角力的把戏,以确保她父亲不会因为召集了会议便多获得一份倚重。
老实讲,杨晶根本看不起这种伎俩,不过如果他能在接下来的议事过程中不发一言的话,她倒是不吝满足一下大将军的这种感觉。当然,凭她跟这个固执的老头打交道的有限的经验来看,她想这种事不会发生。最有可能发生的,是他会因争夺对会议程序的控制权跟她父亲打起来。对于与会者来说,这局面非常丑陋不堪,也对这起义的目的毫无助益,可一直是这样的。事实就是,由于她父亲和范崇所领之师在内部分裂成两个阵营,这是赤眉军运动失败最直接的原因。
很不幸,范崇并没有看清这一事实。而起义的失败更加坚定了他想要确保权力向他这一边倾斜的打算。从她记事起,她的舅父庞安就一直是范崇阵营里坚定的一员,只能把形势搞得更糟。虽然她舅父并无出色的外交手段,只因他外表上表现出来的一种冷峻尊严,赢得了周围农民的尊重。不过希望这一次,她母亲能说服他在关键时刻站在家人这一边。
在她扫视着整间屋子时,这一点还有其他一千条担心在她的脑中闪过。因为父亲一直与赤眉旧部首领们保持着联系,所以今天在这里出现的这些脸,她多多少少还认得出来一些。
不过自从赤眉起义被瓦解之后,朝廷分给了起义头领们田地以换取他们的安分守己,大家的联系要尽量避开朝廷的耳目。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担心新皇帝会找个借口来追捕他们。现在,因为有了开将军大会的必要,所有这些人都秘密地前来,坐着破旧的马车,要不就是从下人的入口偷偷溜进来以免引起注意。
不管接下来如何,杨晶留意着屋子里散发出来的一种两难的友好和敌意。她发现很难理解这些曾经将命交托对方的人可以如此互相憎恨。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实,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极有可能还会相互以性命相托,而他们却处处意见相左,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是几世宿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仆佣进来走到杨重身边。从她父亲脸上的表情看,杨晶知道范崇终于到了。
老头大概是希望他昔日的同僚会耐心地等着他的到来。如果是这样,他就太失望了,因为他进屋的时候,大家继续聊着天忆着旧,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向杨重望过去,他们互相带着完全的憎恶,又夹杂着一丝警惕的敬意瞥着对方。互瞪了好一阵子之后,杨重向他示意身边的椅子,老头择着路走过去坐下。他们可能曾经是敌友,不过此情此景之下,他们倒是一模一样的,带着同样不耐烦的表情看着其他这些首领。
杨重终于站起身,宣布会议开始。过了好一会儿才叫大家都安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首先,欢迎大家光临寒舍。我们已经有太久太久没像这样聚在一起了。这其中的原因当然是我们不想惹麻烦。可不幸的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我想大家都已经清楚了我召集这次会议的原因了。”
“我觉得还是再简要地跟大伙儿讲一讲比较好。”徐宣说,“有很多的流言在传。最好是确保大家对眼下的情势都有一个相同的认知。”
“这很合理。”杨重边坐下边说。他根据大家的要求总结了一下事情,详细地说了洪朋子和其家人被暗杀的事情。他一说完,就不禁叹了一口气:“我们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说,我们不应该投降。”王珂咆哮道。
“你是老糊涂了吧。”谢禄说,“我记得,你是最早主张投降的人中的一个。”
“你也别太自以为是。”索路辉说,“我记得你被打败之后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谢禄驳了回去。
“不用这么紧张,又没有人怪你。”王珂说。
“谁说的?”郭戎说,“我们最后第三场仗输得如此惨烈,怪他。如果不是因为那场仗,我们可能在谈判中能获得些更好的条件,至少能分封一部分的土地。这样的话,我们还有机会在起事前重整兵力。”
“你以为刘秀和他的将军们不明白这一点吗?”索路辉问。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要继续深陷战争中。”徐宣说,“四乡的民众已经深深厌倦了战争。他们已经不再站在我们这一边了。而如果我们再得不到民众的支持,更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已经大不同了。这个新皇帝跟他父亲相比极不明智。他杀了洪朋子便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样无异于把他变成了一个殉道者。我已经联系了所有旧部,他们都表示很容易就能再次集结起原来的部队。”
“多谢你把话题重新带回眼下的事情上。”杨理说,语气中已经掩饰不住恼怒之意,“我也联系了我的旧部,叫他们尽可能小心地重新集结。”
“仅凭这一点还是不够。重新召集旧部是好主意,可现如今这一地区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农夫们已经被他们自己的乡头们组织起来了。如果我们这件事想要继续下去的话,也得取得他们这些人的支持。”范崇说。
“关于这一点,徐宣的主张是极有先见之明的。”杨重说,他向站在屋角的仆佣示意去带洪翩进来。
洪翩进来了,一副想要保持着尊严,极力掩藏悲伤的样子。他停在门口,向到会的所有人鞠躬致意:“我代表我的家族,感谢先父生前的众位好友。我一个人无法为全家报仇雪恨。只有在大家的帮助下才有可能成功。”
“进来坐下吧,孩子。”庞安说,拍拍身边的椅子。
洪翩听话地走了过去,在椅子上坐下。难得有这么一次,屋子中一片沉默,因为每一个人,哪怕是曾经恨过洪朋子的,心中也因这年轻人感到阵阵痛楚。
范崇点头表示同意:“年轻人,我向你保证,不推翻这个下令暗杀你父亲的朝廷,我誓不罢手。为此,我可以放弃我的尊严,贡献出我全部的兵力,还有这把老骨头里剩下的气力。我将奉你为主,像当年尊你父亲为帝一般。”
他说完这番话,屋中众人也都重复着同样的誓言,把大家的命运紧紧锁在一起。从那一刻起,他们已经不是在讨论造反,而是已经开始造反了。一会儿,没人再说什么,因为大家的胸中充盈着重举义旗的强烈情绪。
过了一会儿,讨论具体细节的需求变得强烈起来。洪翩打破了起誓言的沉默。他单膝下跪,感谢大家的牺牲和忠诚:“我自视并不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重要。我明白作为一种标志以凝聚大家支持的责任。跟在座的每一位比,我毫无军中经历,也没有经验指挥任何如此规模的事情。真正的重责和荣耀都将落到各位肩上。我想要的只不过是替我的家人复仇。”
“你虽然年轻却极为睿智。”范崇说,“虽然你现在还缺乏经验,但假以时日,定能积累起经验。大家已经发誓再次起事。我们将会联系旧部继续完成各自的职责。不过,此时此刻,我们还需要你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随时听您调遣。”洪翩说。
“我会安排你跟一些农民领袖一起开会。”杨重说,他觉得自己也得在这对话中发言,“你们都知道,很多农民对皇帝的滔天罪行也都极为愤怒。想要驾驭他们的怒火并不难,不过我们需要以你来树立一个标志,像你自己指出的那样。你的家族名义会非常有用。”
洪翩如同一个贤君般点点头,在接下来的会议中,他相对平静地一直聆听着。他的出现本身已经叫首领们能更加理智地讨论问题。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家离开时已经有了一个清楚的计划,知道各自的分工。大家离去时,洪翩再次谢过众人,回到了杨重替他准备的房间。
而此时,见大家散去,杨重和范崇在杨重的书房里单独会谈。两人都毫不掩饰对对方的憎恶,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令两人交往起来更加容易。至少,他们都不用装着互相恭维。这样一来,倒可以直接讨论事情。
“你的目的是什么?”范崇问。
“我所图之事与你一样。”杨重拿出一支毛笔,“很显然替洪翩复仇在这件事中,只是顺带而已。一言概之,这是一场生存之战。用不了多久,皇帝会派杀手来对付我们了。”
“我很高兴在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你是个只为自己打算的无赖,不过至少我可以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努力的。”范崇说。
“而你是个酸溜溜的老头子。”杨重说,根本没受范崇对他的评语的影响,“不过至少我相信你带兵非常在行,还能利用好你的政治力量。虽然我非常喜欢洪翩的善良,同样的话却没法拿来形容他。”
“用他的形象来集结军心是再好不过的了。”范崇思考着,“他能很快带动农民的情绪。他在很多方面跟他的先祖们很像。”
“应该很容易让民众们神化这样一个人物吧?”杨重斟酌着。
“永远也不会有乌合之众崇拜你的,所以你根本没有理由需要担心。”
“我才没有像你那么贪恋这一点呢。”
“你没有吗?好吧,没有关系。这不是我来讨论的重点。假设我们的基本合约还是成立的,我们尽我们的全力平分权力,在人前尽量越少吵架越好。”
“完全同意。”杨重对他说,“重要的事情,先在你我二人之间讨论,我们先讨论出个结果来才交给大家去投票。不要有意外之举,也不准秘密行事。上一次我们为各自的阵营争名夺利,令我们失去了江山。这一次如果再败,就意味着送了我们的命。”
“此言不错。”范崇说,“虽然我越来越老了,但我并不比以前更输得起。”他站起身来,两位对手冲着对方点了点头。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交流着相互之间对前途凶险的共识。范崇离开之后,杨重叹了口气,莫名地觉得他和这老头好像是最理解彼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