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十二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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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一命陨

安水是被无措用针扎得给生生疼醒的,他一醒来便看到两根针插在自己乳中穴上,粗的好像是刚缝完麻袋。

房中只有妩笑和窕窕二人,而两人各自端着一盘糕点背对着他坐着,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醒了一般,把从齿缝中掉下来的酥屑洋洋洒洒地挥了他一身,无措声音欢快地说道:“哎呀,我都说了,硝华哥哥医术可是出神入化,带他取了天启草归来,肯定能将这个坏人救醒的,姐姐你何必这般着急忙慌地求我?”

“嗨,你也不想想,你那硝华哥哥不让你出去,我现在又是满身的伤痛,只能吃吃着客栈里头的点心食物。把他早些救活了,不就能指示着跑腿出去买好吃的了么?”

无措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有理!”

两个女孩子就这般满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嘿嘿笑起来,分外渗人。

若是安水再笨些,他就该听着这话,倒头一闭眼接着睡。只是他安氏一脉,鲜有笨的时候,于是他费力地坐了起来,碎屑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下,他抬手拔去了穴道上的两根银针。

无措含着糕点一扭头,就看到这个模样,惊诧地含不住嘴巴里衔着的糕点,她吞吞吐吐道:“你,你还真醒了啊。”

那糕点正好又掉到了安水的身上,他掸了掸,毫不忌讳地把缺了一角的糕点塞到嘴巴里,朝着妩笑看了一眼,心下梳理,对这段时间的事儿已经是明了至极。

该去讨个说法了。

这般委屈地被蒙在鼓里,还被迫睡了几天几夜,若还真是一声不作响,就说不过去了。

他两把无措哄在了店里,扭头就带着妩笑去寻了店掌柜。千机阁不缺钱,钱自然也是不缺想要得到他的人。宫里头的人也是不例外的,毕竟他们过了年岁便会被放出宫去,钱这个东西,多攒一些是一些。

硝华身旁带着数只迅鸟儿,迅鸟儿这种,速度快通人性还可召唤其他鸟儿,居家旅行的首选宠物,只几只便几乎足以监控着整个璇国王城,安水在那扇门打开的第一时间便到了那处,索性硝华在里头耽搁了会,不然他也是没有办法一击必杀的。

夜散天明,硝华看到了安水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输了全部,但心里头还有个牵挂,让他就算是死,也不能安稳。

妩笑看着脱力向她爬来的硝华,衣衫那处已经墨色更甚了一大片,她吝啬的抬起了眼,向他蹲了下去,素白的手指快要贴近了硝华,却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将伤口上的羽箭更戳进了三分。

硝华看着妩笑的目光不变,却身子一个哆嗦,很是放肆地突出一口浓血,他几乎已经无力地拖动唇角,只好幅度极小极小,声音更是细小到不如蚊蝇,妩笑紧紧盯着他的唇角,心里默默地跟着他一点一点的唇形,慢慢说道:“抱歉。”

清晨的微风却带着湿潮的寒露,只几声鸟鸣显得此处尚在人间。妩笑面上根本不敢透露出什么,心底却是泛起了寒酸。黄莲剖了芯,碾成水,淅淅沥沥地沥干成了粘稠的残渣,把心给严严实实地蒙起来,拳头大小的物什,却好像把世间所有的苦恨给禁锢在里头了。

“不必这般说,”妩笑却是在这个时候浮现了笑意,“有缘相见,幸甚。只可惜你我不同立场,注定敌对。”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这似乎是硝华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若是还有半分力道,势必要将心挖出来陈递到妩笑的面前,可惜了,他是真的没力了。

他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索性撤了身子上的所有力道,也好再维持些时候。他垂着头,嘴角不可抑制地鲜血直流。

“得你幸甚,也算甚幸。”

妩笑愣了一下,但就是这片刻的愣神,耗光了硝华全部的生命,他拼了命扬起的脖子低垂了下去,握在妩笑手臂上的力道撤去,手从沾了血渍的地方滑下,倒是将先前吐出鲜血的污浊擦得干净。

妩笑看了他半晌,见他无甚动静,脸色的苍白总算是展现出来,她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鞋面碰上了硝华蹭在地上的手臂,又猛然一下后退了两步。

安水抬头瞧了瞧天边,已经升了初阳,他虽不愿多嘴,也终是仍不住唤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妩笑像是被一下子惊醒,一抬眼,竟有水渍在脸庞滑落,她看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毫无姿态可言地趴在地上,好像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他还是会抬起头,微屈着手指潇洒地掸去身上的灰尘,在她皱着眉头不肯喝药地时候递过来一个糖丸。这些场面好像还是会出现。

他并不会一直一动不动地趴着下去,他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爬不起来,需要一下子别人的搀扶,而已。

像是笃定了这种假设一般,刚刚还不敢碰硝华的妩笑,此刻却是快步走上前去,搭起了他的肩膀将他扶着坐起,苍白着脸庞,可能是被摔得有些傻了;嘴角血渍,也可能是磕着牙了。

妩笑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想寻一块方帕子给他擦一擦嘴角的血渍。却被一股大力将手腕拉住,生生把身体给拉得脱离了地面。

正是安水。

安水一脸平静之色,把妩笑拉得被迫地站立起来,他勾起嘴角问道:“你悔了?”

妩笑根本不敢望着他的眼睛,这是主子,她却不过是个奴才。

安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把妩笑紧握的手掌强行掰开,把瓷瓶硬生生地塞了进去,再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合起,安水用手指把她的下巴抬起,把眼睛逼着和他平视,安水轻启嘴唇,问道:“你知道这个瓶子里头是什么么?”

妩笑瞪大了眼睛,不明地摇了摇头。

“散尸水,你从小在千机阁呆着,该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妩笑嘴里忽然发出了一股子恐惧的呜咽之声,像只刚出生的小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剥皮分尸了的杀死。她眼中已经满满地包了一泡泪,眼神似求饶似害怕地看着安水,眼皮子向下一眨,两行清泪就滑下两道水渍,水渍不干,一颗一颗水珠涌得不停。

悦然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虽然不知安水和硝华因何而反目,不知道为什么硝华被这般轻易地一招杀死,他却好像毫不留情地站在了安水的那一边。但是安水硬逼着妩笑亲手将硝华的尸体销毁干净,这却有些,太过残忍。

于是悦然开口道:“师兄,若是必须,那我来吧。”

安水回首一声怒喝:“让她来。”

悦然刚刚抬起的步子瞬间放了下去,面上有些慌乱地不知所措。

安水狠狠地将妩笑的脸庞一甩,她便被力道顺势地摔到在了地上,身上有些伤口都已经渗出了血迹,粘上了灰尘她却丝毫都感不到疼痛。手里的瓷瓶被正好磕在了地面之上,却半点阙口都没有,妩笑将那瓷瓶摆在了眼前紧紧瞧了瞧,眼神又移到了不远处被她扶着坐起的硝华身上,而后,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她挪出了一条血路,万分艰难地靠到了硝华的身边,手边就是面墙,她张开五指按着那面粗糙地凹凸不平的墙面,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而后将瓶子递到嘴角,嘴角微微底下,咬下了塞着瓶口的红绸。

无色无味,散尸水做出来的目的便是为了销声匿迹,那么它的样式,自然是无色无味,不为人知最好。

水最先淋到了硝华的脸上,那张脸一碰上水便恍若散成了一团烟雾一般挥散得连渣渣都不剩下一点,身子,下肢,脚,衣料一碰便散。

妩笑哭着,悄无声息地将眼泪流了下来,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安静地,机械地,毫无人息地做着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

直至面前空无一物。

窕窕走上前,抓住了妩笑还在倾倒着的样子的手臂。那瓷瓶里头已经没了散尸水,妩笑却依旧如看不见一般,对着面前的地方,倾倒着不知道的什么。

几人都不敢做声,安水却是对妩笑的表现满意至极。他笑了笑,对着众人说道:“走吧,时间不早,该出去了。”

窕窕却是徒然一怔,身体微小幅度的抖动,安水竟然正当地看在了眼里。她顺着窕窕刻意躲着的目光向墙角处又一个看似像死了一般的人望去,蹭亮的脑袋顿时就暴露了那人的身份。

少林的道焕大师。

马上引来的争斗,是天宗和陆中的交战。剑宗向来最为奸猾,肯定是那头好向着哪头。但少林却是例外,独避乱世之中,这等胸怀倒是令人钦佩不已。

安水道:“若是想带着个别人,也还是能带出去的。”

窕窕向悦然投来一眼,满满的尽是感激。

天,已经大亮了。

他们一行五人,三个直着的,一个横着的,一个行尸走肉的回到了客栈,除了无措寻不见硝华狠狠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场之外,其余人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收拾行囊准备归程。

窕窕终是把道焕给带出了宫。他此刻竟然还残存着半条性命,不知是天生命大还是硝华当初的那颗丹药起了作用。窕窕请小二去请了大夫,望着床榻上的人,思量了再三,找出了把剪子,剪下了自己的半截墨发,给道焕戴上了顶假发。

小二跑过来回话,说是大夫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到,窕窕赏了些银钱,转身关了门窗,轻轻叩响了对面妩笑房间的房门。

叩叩叩!

窕窕撩起袖子,曲起手指这般地敲打着门面。里头却没有一点动静。

叩叩叩,叩叩!

里头依旧没有半点声响。窕窕已经是有些急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手上的力道一阵比一阵地迅速,窕窕心下有些慌乱,手上不停地使着力道,嘴里还不忘嚷嚷道:“死丫头,你在干什么,开门,快些开门。”

随后门里头却传来一声妩笑的声响,她平静地说道:“门没锁,你推开便是。”

“……”

屋子里正放着个小火炉,炉子上咕嘟着一个釉色平常的药壶,妩笑拿着把蒲扇子,正不停地对着炉子里头的火种煽风点火,面色平缓安定的,把窕窕看得安下心来。

不过这一屋子的草药烟味,也不嫌呛人么?

窕窕刻意把嘴角晕染上笑意,拿着新帕子捂着鼻子进了房门,反腿再把房门一所,她一进来嘴便停歇不下来,笑骂道:“死丫头,你想成仙不成,堆积着一屋子的云雾。”

妩笑亦是对她笑了笑,道:“安水大人把天启神草给种了,半个时辰就出了好些芽,再一个时辰连这些芽都长成了大草,他便摘了一个赏了我,好把体内的毒素全些去除。”

“就这般煎着喝掉么,没有其他药引?”

妩笑往里头丢了块冰糖,随口答道:“硝华当日留下的方子,我翻看了一下,这毒好像就和天启草能一对一地解了,以毒攻毒我前些日子便听过,不想今日却能自己实践一遭。”

窕窕听到妩笑如此安然地说出了硝华两个字,有些讶异,也有些感慨,她自是体会过这种感受,但当初心里好歹还有一丝期冀,可是妩笑,却是连半点期冀都没有了。

她比自己不幸。

窕窕这般想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对着妩笑说道:“对不起。”

妩笑一愣,却复又别过脸去,嘴里头抱怨着说道:“这哪里是你的错。”

窕窕却是摇头,说道:“你听我说完,听我忏悔完,在说着下结论,可否?”

妩笑停下了自己手头的活计,身子却依旧背对。

“我知道硝华对你情根深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情,却应该是真心实意不透半点杂质的。硝华是谁,想干什么,我隐约猜到了些,大概是他要做的,你们不许他去做的关系。但是在安水公子把羽箭射进硝华大夫胸口中的那一瞬间,我便有了自己的思量,站到了安水公子的队列里,”窕窕一本正经地说道,问她:“你知道为何么?”

妩笑本是很是笃定地摇头,将头摇到了一侧,却忽然止住了动作。

窕窕苦笑道:“妩笑啊,你我同为杀手,同是王室成员的奴才,你却比我要干净,要幸运上许多。你只是出了自己的力,我却是什么都没了,清白,感情,精力,十几年我过得犹如一只禽兽,以色侍人,再以色杀人,我还有何女子的骄傲可言。这次向我君上请命,以戏班为名暗中探访陆中十二国,我想永远摆脱开这种禁锢,以我自己的力量却无异于螳臂当车,所以我只能依附于别的力量。”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铿锵:“你我手头同有情报,我自然是知道你那口中的安水大人和悦然公子是何身份。我本不想依附,因为但凡是人,合作所取大多相似,要么为欲,要么为利,这两者我都不想失去,所以我先前并未动过这般的念头。可是你,你活得或许你自己都觉得窝囊,可是我看了却觉得无比完美。所以那时候,我并未抬手帮一把硝华大夫,反倒是正着把他推了出去,妩笑,你懂我的意思了么?不是你害死的硝华,而是我。”

窕窕转过了身子,眼神却依旧没什么波澜。

她复又在那小火炉旁边坐了下来,这次却把脸正了正,对着窕窕,她说道:“不,你不必把罪过强揽到自己的身上。我与硝华,本来便是这种关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窕窕一愣。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想明白了许多,也想乱了许多。后来因为硝华,我却一下子都理顺了。为什么女儿节那日我会碰到火煞,为何小左能无缘无故地跑到了那个幻境之中,为何他也能自幼地出入那处,为何安水大人会昏迷如此,这一切,我忽然全明白了。”

窕窕试探着问道:“难道,是硝华?”

她只是试探着问道,心里其实下了结论,断定了一个大夫还完不成这般多的事物。

谁知道妩笑却当真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他。我不知道出生虞家,他为何会加入了地方的阵营,但是这却是事实。他加入了地方,不知谁千里迢迢之外给了他火煞的秘术,他依着自己的医术把火煞炼成了一种毒,呵,我早该想到的,上琅亚神女的表格,可是当今世上用毒第一人。呆了崔安三年,他便做了三年的活人实验。那个崔安城中的幻境便是他的手笔,而小左那般微弱的修为,可以来去自如,也是因为小左是他的徒弟,师承一脉,自然了解幻境招式。”

“而我,估计是他当日便想着除去的刺头。”

窕窕几乎是想要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妩笑看着她的脸,轻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那时候我和他并未有何交集,他为何要将我性命取了去。可是事实却证明,恐怕早有人告诉了他我的身份,提了一句要将我除去。若是我估量的没错,那我们遇到火煞时候的怪人,恐怕是他的第一个试验品,关在了特别的一处秘境中,我们当日进入的时候并非误打误撞,而是他刻意布下的陷阱。”

“而第二次,我从你戏园子里头出来,他又把我拉到了他已经完成的幻境之中,抱着将我置于死地的态度想让我在他的幻境中尸骨无存。小左估计察觉到了他太过频繁的动作,只好求助你将我带了出来,又以离去之态,把我托付给自己的师父想着救我一命。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估摸着没有接到死命令,也就暂时保了我性命,而这时候,悦然大人和安水大人来了。”

“只这一点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将我们从里头救起,估摸着想要去采天启草,需要几个苦力吧。他因火煞秘法而炼成的毒药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因为那些怪物虽然极为强健,却不受他控制,所以不得已地创造了两个幻境放着这些,而不是带在身边。天启是迷人心智的东西,他估计老早就想着拿到手里。我正好给他了这个机会,带着我们几人奔向了璇国,而半路上,安水大人其实已经有点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图,所以用计让他睡了许久,等到拿到了天启,我们几人也算是彻底没了用处。”

“呵,当真讲,他对我动了情,是这辈子唯一的败笔了。这计划本来行的极为通顺,却是因为我,不小心被他救了,让他带上了我们几人,还差点识破了他的计划;也是因为我,求着无措将安水大人提前地弄醒,一箭折损了他的性命,害的满盘皆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恩将仇报,还能昧着心杀人;但是他也未报什么好心,不然也不至于为了打消我们疑虑而残杀手足。刚刚的一段时间,我还在自欺欺人地假设着若是安水大人的这一箭没有射下去,那会如何,我想了想,大概会亲手培养了一个劲敌,然后在不远处的战场之上,他把一箭射向了我的心窝,也许他连脸都没有看清是我。”

妩笑这般淡然地说完了全部,手肘摆了摆,风被跳的更大了些,她说道:“真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甚至想着放下一切,忍者一辈子的追杀也跟他走在一起。可是我没有,我是妩笑,我的名字和我的命都不是属于我的。而妩笑,是硝华的敌人,这是一开始便注定好了的。我与他之间注定会有一场对决,不是我一箭射中他的心脏,便是他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我们两个各自站在不同的土地上,各自跪拜自己的王上,很悲哀,却是现实。爱这个东西,太珍惜了,我们不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