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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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屠平阳魏人失义 守弱邦孙门尽忠(4)

“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么,“巨子,您布置这些,是要……”

“事急矣,为师不得不赶往安邑。”

告子惊愕:“安邑?”

随巢子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告子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随巢子,“巨子,弟子愚痴,敢问……”顿住话头,盯住随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告子扭头看向城门:“平阳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告子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告子吸一口长气:“可魏侯他……肯听巨子的吗?”

随巢子苦笑:“听也好,不听也好,为师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转向宋趼,“宋趼,你随我去。”

平阳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申不害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韩昭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我韩武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唉,”申不害盯着韩昭侯手中的宝剑,再叹一声,“好端端的生意就这么让他搅黄了……”

申不害感叹,宫尉趋进,跪叩道:“报,卫国使臣到!”呈上使节及国书。

申不害接过国书,拆开:“君上,是卫国太师!”

“他来得正好!”韩昭侯扬手急召,“宣卫使觐见!”略顿,“慢!”转对申不害,“老爱卿,走,随寡人出迎卫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面围城,营帐连片。

城墙上,卫兵严阵以待,众志成城。

主城楼下,一辆魏军战车驰至城外护城河处,一个军尉朝城头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军卒捡起,交给孙宾。是支无头矢,孙宾拆开,取出一信,写在丝绢上。

“启禀君上,”孙宾持信赶至卫宫,向卫成公禀道,“魏军主将送来劝降书!”

“不必看了,”卫成公摆手,“原书射回,寡人再送他两个字—‘禽兽’!”

孙宾将书信纳入袖中,拱手道:“末将领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书上的“禽兽”二字,似要将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吼:“来人!”

裴英闻声进帐。

公子卬一字一顿:“传令,攻城!”

从帝丘到临淄约八百里路程,快马两天就可赶到。孙机主仆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进临淄的西稷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也是魏、卫战争。在场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婴,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侵卫!卫公诏令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攻打卫国边城平阳!”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平阳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挠头道,“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前番孟津之会,魏罃的大嗓门一吼,此人竟就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说下去。

“此番逢泽之会,此公却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真让人……”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道:“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呵呵呵,”齐威公望着太子笑道,“疆儿,话说早了吧?”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卫使孙机叩见齐公!”

齐威公扬手:“卫使免礼!”

孙机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孙机特奉卫公使命,问聘齐公!”

齐威公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卫公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知会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孙机从袖中掏出卫公亲书,“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阳,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齐公,”孙机拱手,声音哽咽,“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呢?”

孙机声音低沉:“平阳臣民誓死御敌五日,魏人有所伤亡,上将军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阳三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齐威公一拳震在几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转对田婴,“田爱卿,送孙相国去驿馆!”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道,“卫国一片火海,朽人岂能独安?”转对田婴,“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孙机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着他苍老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孙机缓缓闭目:“车上歇吧!”

“齐公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孙机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动辕马,车辆缓缓离去。

齐威公送出宫门,朝远去的辎车深深一揖,不无感慨道:“满门忠烈,不愧为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愕然:“孙武子之后?”

“是哩。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孙机当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若是追宗寻根,他当是寡人的子民哪!”转个身,径回宫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疆儿?”齐威公扭头,给他个笑。

“此番魏、卫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孟津之会,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此番大兵压境,他却扛起捍卫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斗鸡,前后变化之大,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示意他说下去。

“是儿臣错看卫公了。”田辟疆情绪激动,“儿臣总以为他是个懦夫,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在义与利面前,卫公取舍可歌可泣,让人敬服!”

齐威公仍旧微笑着,鼓励他畅所欲言。

“孟津会上,公父与楚王都未到场,魏罃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儿臣及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么?八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听到“乱臣逆贼”,齐威公本能地皱下眉头,横他一眼。

田辟疆显然意识到说走嘴了,闭嘴不语。是哩,若照此说,在四十多年前,他们田氏也不过是姜氏之齐的一条狗。

“唉,”齐威公轻叹一声,“疆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公父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姬速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魏罃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不去赴会,自是正理。然而,这个正理再足,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为天下大义,又为什么呢?”

“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长气。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这……”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韩、赵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寡人更不会买他的账。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卫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田辟疆微微点头:“嗯,卫公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卫公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待我三国合兵击败强魏,卫公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捍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齐威公苦笑,“这个姬速,不仅不是胆小鬼,反倒是个人精哪!”

“只是,这步棋对卫公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罃灭了他呢?”

“呵呵呵,”齐威公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齐威公看向远处:“疆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敌三,要想与我三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六十年前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齐威公笑道,“疆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秦公还能叫秦公,魏罃还能叫魏罃吗?”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会,魏侯叫嚣伐秦,为什么不伐了?难道就因为公孙鞅的一番蛊惑吗?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秦、魏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齐!”

田辟疆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公父看得深远!”

“疆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齐威公果断回道:“出而不战!”

田辟疆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秦口实!”

“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将军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卫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公子卬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挂不住面子了,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期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栗将军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得鸣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宾等就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二城依旧是固若金汤。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脸色黑丧,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手指帐外:“滚滚滚,全都给我滚!”

众将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走出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