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底洞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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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欲罢不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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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里柏乙睡不着,脑海里始终有一簇对他摇摆着的狗尾巴草。

他盯着天花板目不转睛,想以此集中注意力,一会儿他有点丧气,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四水归堂,还是与狗尾巴草,与老婆媛凤有关。

以前做这种仰视时手臂上枕着媛凤的头,精疲力尽的她在他耳边低声告饶,“今天就这样了,明天再来……”或者与他协商,“明天早上再来一把行不行?睡一觉才有精神……”媛凤就是脸长得不好看,厚嘴唇,尖下巴,满脸的蝴蝶斑,不过只是刚结婚时觉得美中大不足,时间久了就不觉得了,慢慢地就变得顺眼。

与媛凤分床睡已经有好几年,是她提出来的,说受不了他睡觉时打呼噜,他也就认了。开饭店以后他大早要起来去买菜,分开来睡不会惊扰老婆,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翻身打滚也落得自在。

开了饭店以后,媛凤这个老板娘在前台负责来人接待和餐后结账。俗话说,来的都是客。媛凤迎来送往的虚情假意免不了,弄成了习惯,对丈夫也这样。柏乙最紧张的就是她胳膊上挽个包出去结账,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打扮起来的媛凤就不丑了,蝴蝶斑一扑粉不见了,肥厚的嘴唇让唇膏一描摹一点也不难看。柏乙做凉菜的时候,遇到品相不好的食材经他收拾得色香味俱全,会得意地看着盘子对助手说:“丑婆娘怕个三打扮。”而见到老婆打扮得漂亮,他的赞许只会是“盘子摆得不错!”

高中毕业生媛凤评价初中未毕业的柏乙除了做菜以外,其他方面格调不高。可就是这样一位情商不高的人,却因为一簇狗尾巴草而无比沮丧起来,并且已经几天闷闷不乐。

狗尾巴草蹊跷地长在一堵墙的墙头正中,墙是饭店与相邻的雅思乐之间的隔断。这家平时叽哩呱啦的英语培训机构,竟在柏乙惊讶这簇狗尾巴草的存在时,莫名其妙地放起桑巴舞曲。

激情奔放的旋律中有两根狗尾巴草舞动起来,舞动得热情洋溢。

柏乙愣怔在那里,看着看着就觉得这是一男一女在跳舞,那翩翩妖娆的一根当然就是老婆媛凤。让他非常生气的是,它们跳了一阵子后居然交颈相拥……

柏乙眼前一黑,只怨自己个头矮,少一截身高,要是够得上墙头他定薅了它们。他当时做出一个决定,也要找人到体育馆去跳一场舞,要跳到媛凤面前去气一下她。你跳我也跳!

饭店生意清淡下来后,媛凤的生活内容倒是丰富起来,开始在下午打打小麻将,近一阵子又大清早起来到体育馆去跳舞。打牌也好,跳舞也好,柏乙原先是支持的,夫妻俩都绑在门可罗雀的饭店里,大眼瞪小眼会更难受。只要媛凤高兴的事,柏乙都会乐意。直到有一天过去的工友老佘告诫了他一下。

老佘说:“跳舞是个男女混搭的事情,跳跳就贴一起去了。”

老佘原来在厂里保卫科,下岗以后在街上搭三轮车,社会上的事情见到得多,可谓是家家熟。柏乙对老佘说的装得不以为然,说不怕媛凤跳舞,这样的丑鬼有谁爱了去好,他可以解脱。老佘这就干脆把话说明了:“你老婆的舞搭子是个外地口音的小年轻,前阵子是在人民公园跳的,老是和一帮老太太在跳舞结束以后去吃包子,粘来贴去的。”

遭老佘提醒以后柏乙每天早上醒得很早,听着媛凤起床的动静,知道她出门去和人家跳舞,他便开始一天的不舒服。

“有些事情看到与看不到是完全两样的。”两株纠缠在一起的狗尾巴草,像是实况转播了老婆和别人跳舞的情景,让柏乙不得不去面对和重视这件事,还要有所行动。

柏乙胡思乱想到凌晨才睡,猛然被媛凤出门时的声响惊醒。他赶紧起床,准备去体育馆去和媛凤唱对台戏。洗漱的时候他非常奇怪,家里的暖水瓶少了一只,只剩下一只空的。空的暖水瓶是媛凤用过的,而往日她会给他留着一瓶满的。

他花几分钟时间找了一下,没有找到。看到时间不早了,他急慌慌地换上买回来从没穿过的藏青西服,系上领带,出门前用一根布条下劲[1]拉了拉皮鞋的鞋头。

到体育馆门前,已经在等着他的年轻妇女小贾眼睛一亮:“啊哟喂,柏老板还是蛮帅的嘛!”夸完了,也让柏乙看她打扮得怎么样,还转了转身让他看得全面一些。

小贾是柏乙做足疗的时候认识的,是他认为看起来正派也还有点令人怀疑的那种女子。小贾三十岁不到,长得本来就好,再一打扮更是招惹人,柏乙偷瞄一眼她鼓起来的胸围,扑哧笑了一声。小贾估摸达到了他的要求,说加一个钟,柏乙说没问题。他让小贾先进去,他稍后再进。

待小贾进去有两分钟,柏乙装着单身逍遥的样子往舞厅里走。门口验票的一个老头拦住他,问他是刷卡还是买票,他愣了一下,说买票吧。掏掏口袋,里面一沓百元的钞票,就是没有零钱。验票的老头鄙夷地摇摇头,说不想买票的人都玩这一套。柏乙想解释,想丢一张票子下来不用他找零了,身后等着进去的一位大姐替他解了围,用她的卡替他刷了一下。柏乙说:“谢大姐。”大姐盘着高高的发髻,嫣然一笑,说一声“不谢”,翩翩先他进去。

体育馆的舞厅柏乙没有进来过,原来就在室内运动场里,大功率的音响放着嘭嚓嚓舞曲,几百个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地走着快三舞步。他一下子没有找到小贾,贴着看台往里面走,这个过程里他的头始终偏向看台,不想让媛凤发现他。

一曲舞终,中间有一段不长的间隙,跳舞的人回到自己原来待的位置,或者瞄准了谁走过去。柏乙站了下来,那位帮他刷卡的大姐挡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她问他是不是在找人?他摇摇头说:“我就是来看看。”

舞曲响了起来,是舒缓的四步,大姐谢绝了一位来邀她的人,继续和柏乙说话。她告诉他,舞跳起来时不要在场子里跑着找人,即使是舞池边上也被跳舞的人注意,只要站在什么地方不动,你就可以看别人,所有跳到你面前来的人。

柏乙点点头,笑了笑。她从口袋里拿出瓶口香糖,揿开盖子伸到柏乙面前,柏乙亮出手掌由她叩一颗在掌心上。她也给自己弄了一颗到嘴里,边嚼边说:“你一定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虽说老年人多,但是不兴叫大姐和小姐,男士们都称呼我们小妹……”

柏乙心不在焉地听她说着,眼睛不时地瞄一两眼舞池里。她在舞曲都一半的时候拉了一下他胳膊,说:“我们跳个舞吧!”

他有些不情愿,又无法拒绝,到舞池里好一阵子脚步缭乱。不过小妹舞姿娴熟,跳跳就让两人合了拍。按理说他是应该正视这个舞伴的,她盘起的发髻让他想起中学课文里那句“像高高的富士山”,还有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和扁平的臀部被弹力裤勒得现出了原形,别人对她这个样子难免要评头论足,跟她跳舞的人也难免不被人笑。想到这点,柏乙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往舞池的中央走,可主动权好像不是他的,小妹几乎是半拖半拉地和他靠边跳着。他看到了小贾,小贾做了个怀抱的动作,大概是要他将舞伴抱得紧一点,好让人取笑。他觉得小贾的心眼不好,只希望这支舞早点结束。

跳到一个位置,他看到了媛凤,她在舞池最里面的练功镜前面。

媛凤身着一件黑色的短旗袍,露出一截白腿。她毫不在意,踮起脚尖,挺直上身,双臂做搂抱勾搭状,挪移着,一步,一步,又一步。边上有个小伙拍了拍她的腰肢,大概是指出这个部位不够柔软,他接着做了示范,柏乙注意的不是他的舞姿而是他的表情,觉得这个比四十岁的媛凤小七八岁的小伙满脸的骚娘们样子,那一转身,那一仰头,那抛眉弄眼的德行哪像个男人。

柏乙不想跳到媛凤面前去,不想让她看到他与这么个小妹在跳舞,他一转身带着小妹往回走,跳到小贾面前时刚好舞曲结束了。他谢了小妹后就撇下她径直走到小贾面前,摇了摇头做痛苦状。

他希望舞曲尽快地响起来,他好搂着小贾跳到媛凤面前去。接下来却是拉手舞,有人过来邀小贾跳舞,小贾看着柏乙,希望得到他的同意,见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对邀她的那个人说她要休息一下子。待那个人悻悻地走远了,柏乙说:“今天你只能和我跳,否则我很没面子。懂不懂?”小贾乖顺地点点头。

再下一支舞是慢三,柏乙的舞技连入门级都算不上,只会走走简单的四步。小贾总站在那里难受,就怕再来一个什么人邀请她跳。她鼓励柏乙跟着她学慢三的跳法,柏乙头直摇,说他今天到这儿可不是献丑来的。不过他还是和小贾下了舞池,他要和她就着舞曲跳四步。小贾有点勉为其难,不过她还是以步合拍地配合他跳起来。

柏乙得意地说:“跳舞的最高境界是没有舞步。什么三步四步,搂住了慢慢晃就是。”小贾说:“柏老板,你狠!跳舞不比做菜差。”

柏乙还想说什么,看到了媛凤,她拿出了放在什么地方的暖水瓶在给那个小伙的茶杯里添水,那个小伙和她有说有笑,柏乙看到心里有点堵,气不平地对小贾说:“你就不能和我再靠近点?”小贾稍靠近些他,他不满意,往怀里拉小贾,小贾推着他,要保持距离。无奈,他说再加一个钟,小贾马上贴近了他。到媛凤面前时,他说再加一个钟,小贾的反应真是快,抱紧他,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媛凤马上看到了这一幕,她惊呆了,本来是拿起小伙喝的茶杯想喝一口的,送到嘴边上却停在那里不动了。

柏乙转过身去当作没有看到她,翩翩然跳过去,再欣欣然跳过来。

小贾在柏乙耳边说:“媛凤将茶杯重重地搁下了……媛凤气呼呼地一直盯着呢……媛凤甩了那个男的一下,看起来不愿和他跳舞……”

跳了几支舞以后柏乙就离开了,他知道掌握尺度。小贾没有走,是他故意留下的。戏还没有唱完。

果不其然,他前脚离开,媛凤就找上了小贾,情况一五一十的他马上就知道了。媛凤对小贾说,那么个糟老头子也抱着跳,浑身的油味、馊汗味,就不怕熏死?小贾对媛凤说,她喜欢,非常喜欢,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柏乙关照过小贾,千万不要和媛凤有大的冲突,不可以骂她,小贾说她都做到了。

这天媛凤没有到店里来,柏乙知道气到她了,但他只快活了大半天,到傍晚时便心事重重,想着回家见到媛凤是一个什么后果。

他决定回家情况要是不好的话就摔样东西,和媛凤吵架他只要摔东西,媛凤就会马上收声。摔什么呢?就摔那只她提到体育馆去的暖水瓶,不值钱还有警醒的作用。

晚上店里打烊后柏乙回到家,进门打开客厅里的灯,见媛凤果真闷坐在沙发里。他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习以为常,嘴里“哼”了两声早上体育馆放过的舞曲。

媛凤细声细语地说:“蝶园广场那里有跳舞的夜场,你没有去跳啊?”

柏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有那么闲,今天饭店忙着呢,做了几个散台……”

媛凤的声音大了起来:“今早,造影响是不是?找个狐狸精到我面前来显本事,贴那么紧,要不要脸啊?”

柏乙哼一声:“这是我和你一起不要脸,一起跳,将这个家跳散了。”

“你不要脸怎么又拉上我了?你不要脸我可是有证据的。”媛凤说着拍了拍桌上的手机,“我马上就发到儿子的手机上,让他评判一下是非。”

柏乙心里想,不好,没有一点她的证据,倒被她倒打一耙。她要告诉儿子这是点他的麻经,他还是要硬下去:“你敢,儿子上大学也还是个学生,你敢打扰他……我这是你做初一,我才做了十五。”

“我怎么做初一的?你说呀……”媛凤质问他。柏乙一下子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做出很气愤的样子四下里寻东西。

“是不是要摔那个暖水瓶?”媛凤鄙夷地说,“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出,我寄存在体育馆了。你明天到那里去摔。”柏乙马上蔫了,一声不吭。待了一会儿跑自己的房间里去抽烟。

媛凤冷了他一会儿,推开门站到他面前说:“什么玩意,动不动就摔东西。”柏乙不再吭声,媛凤也就收场,拉他出去。

她拉他出去做足疗,居然买回来一只泡脚的木桶,打开一袋泡脚的药料倒了进去。

“我交代你,你以后不许到外面去泡脚,跳舞从今往后也必须伺候我去跳,我的国标已经练得很好了。”

柏乙不理会她,泡上脚以后眯上眼,当媛凤的话是耳边风。他搞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被动了,制约她不成,倒被她套住了。

“你明天早上就和我一起去体育馆,以后风雨无阻。要不你就要告诉我,那个和你跳舞的女人是谁?”

“那个和我跳舞的我不认识,体育馆里那么多人,谁能够每个人都认识?要我从今往后天天和你去跳舞,更是不可能!我早上要买菜呢,明天我就要起大早,溥老订了饭,还要野生的清蒸甲鱼……”

“呸,他就是只老甲鱼,还不赶紧躺老干部病房去,早死早好,害我们开这么一个倒霉饭店,饿不死,胀不昏,手脚都被他捆住了。”

柏乙一听媛凤骂溥老,眼睛睁大了。媛凤说:“看什么,不能骂啊,我以后天天骂。你这个月月亏的饭店开着干什么?”

柏乙说:“继续,继续,继续骂!”

在他的记忆里媛凤从来没有说过溥老一句坏话,更不用说骂了。她很欣赏溥老,以往看到溥老连眼睛都会马上亮起来。有这么一阵子他都怀疑过她和溥老有点不明不白。

媛凤不骂了,她问柏乙:“你说我们这一出是不是闲出来的,没事找事,找茬斗是不是?”

2

柏乙对溥老感情很复杂,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媛凤去跳舞前就出去买菜,他要依溥老的交代到高邮湖边上买湖里捕的野生鱼虾,也算溥老有口福,他买到了一斤多十来厘米长的银鱼和一只近二斤的野生甲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