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底洞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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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欲罢不能(2)

溥老喜欢请刚退下来的干部吃饭,那些年高沙市部委办局的人调侃某个人,或者知道某人要退了,就背地里说“溥老要请他吃饭了”。这两年退下来的干部十有八九和溥老扯不上什么关系,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就少了。不得已,蜻蜓吃尾巴的事情溥老也做,他做了东以后被请的人再轮流做东,有那么数次以后,这些复东的人想想埋单找不到主了,就很头疼。掏自己的腰包毕竟很伤人,这也是大食坊生意淡下来的原因。

有一个基本上类似的情况,那些到龄退下来的干部刚歇到家里时会有一阵子不愿意接电话,怕人家称呼他原来的职务,怕别人找他工作上的事情。遇到溥老这样的邀请感觉很不爽,总想离他远远的,不想加入他那个圈子,就像要死的人不甘心离世和怕提殡仪馆似的。而溥老总是在饭桌上知道谁谁谁退了,又总是马上拿出电话打,打电话之前还翻出这个人过去什么时候被他照顾过的陈年往事,话说得很满,被他请的人要是不来他岂不很没有面子?所以,他有时候要霸王硬上弓。

一次溥老听说教育局的胡局长退下来了,立马要将他“捉”过来。柏乙当时在桌上敬酒,恰巧看到这一幕。打了三四次胡局长的手机没接,溥老的脸色很是难看,桌上有人赶紧说胡局长一定是机身分离,洗澡了,看电视或者跑步去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溥老在找他。也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胡局长也都退了,还有什么可拽的?柏乙则想到溥老过去是管工业出身的,虽说做过两年常务副市长,教育口子的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兵亲将。

溥老眼珠子一转,从他的包里拿出《高沙市机关事业单位通信录》,翻找到胡局长在档案局当副局长的太太手机号码,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溥老像是要挽回面子,将电话按到免提上,让大家都能够听到他说什么。

“小徐啊,我是老溥!我还在你的档案里吧?”

“啊呀,是领导啊,想起来关心我了,感动,感动……”(银铃一样的笑声。)

干咳两声,溥老让自己也有些笑意,对电话说:“我关心的是小胡……”

“那我替他感谢您,也一样感动。”电话那头说。

“你感动之余吧,请带个信给小胡,就说老头子想他,让他出来走走,我为他换心情,一回家,连个电话也不接了……”

“他一定不知道是您的电话,他不敢的。我代他请您,明天让他陪您……”

“其他地方我不去,现在没有一家饭店没有大院里的人在吃饭,我就在大食坊这个小地方,图个清静。客还是我请,这个说定了。”

“好的,好的,好的!”

第二天下午,天还没黑胡局长就骑自行车来了大食坊,想早溥老一步到的,哪知道溥老已经在饭店里打了半天掼蛋牌。

过了几天,被溥老改称为大胡的原胡局长在大食坊复东回请溥老,饭后埋单的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后来再一场饭局为大胡做东埋单的是做校服的服装厂厂长;再后来是学生家长或者大胡的什么朋友;再再后来大胡就躲得远远的了,不论是圈子里的什么人请也不来,溥老也喊不动他。

原农开局的副局长老余专门拜托溥老请大胡,为孙子就读实验小学行个方便,溥老硬是叫来大胡,大胡酒喝得开心,就是没有将事情办成。他一口回绝,说实验小学的校长换了几茬,现在的这个校长在街上和他撞个跟头也不认识他是谁。

溥老从桌上下来到洗手间的时候,大胡乘机跟着,伺候溥老上洗手间的柏乙在外面听见大胡对溥老说,以后吃饭就吃饭,不要有麻烦事情,那样就没意思了。溥老讪讪地说,就只是关心一下,能办就办,人家也没有勉强。

溥老在有新成员加入的时候,会说明一下他这个圈子的宗旨:退就退了,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家聚一起是为了加强联系,是为了玩玩。

大家在一起玩玩这句话是被溥老反复强调的,话是这么说,溥老有很多时候要关心一下什么事情,帮人家操作一下。

柏乙在洗手间门口听到的大胡对溥老的一番话,让他知道溥老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过去哪有人敢这么对溥老说话啊?他也不会容这样的人。

这天柏乙在处理那只湖边买来的甲鱼时费了番周折,一般的甲鱼只要被他踩住了背,头马上就会伸出来,而这只老甲鱼任他怎么用力就是不露出头来挨刀。他只得用筷子去戳了一下缩在甲壳里的鱼头。甲鱼的报复心很强,一口咬住筷子不松口,即使是刀已经在它的脖子上割开了也不松。

大概是想着溥老,柏乙的手上没有了轻重,竟然将甲鱼的头割了下来。看着甲鱼头落地,他愣在了那里。

溥老喜欢清蒸甲鱼,将甲鱼的内脏掏空,在里面塞进冬菇、油炸过的虎皮鹌鹑蛋。每次必须由他将甲鱼头拨下来夹给请客的人,逢他请客他也不怠慢自己,这几乎成规矩。看来,今天这只老甲鱼只有拆开来做了,到时候记着将甲鱼头放在餐具当中一个显眼的位置,不要害得溥老翻找就是了。

中午生意仍然清淡,只有几位撞到店里来的游客,想是图这里的清净。这里靠着文游台,步行到那里的游客要路过店门口。这样的客人用不着柏乙下厨房,菜都由给他打下手的小厨子烧,他站前台顶媛凤的工作结账。

柏乙抽着烟,面前放着烟盒,来结账的客人他都挑根烟给人家。

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他太太和八九岁的小姑娘吃完了饭,结账的时候问柏乙到盂城驿怎么走,他们是从南京过来玩的——周末自由行。柏乙告诉他们怎么走,还在一张账单上画了一下路线图。客人很是感激,又问他此地名菜炒软脰长鱼在哪一家饭店能够吃到?

柏乙马上来了精神,对中年男子说:“你问对了人,我们店里面这道菜是高沙市最地道的,是我烧的,我给省长和很多大领导都做过。”

中年游客不走了,重新坐了下来,要点这道菜尝尝。柏乙不想做,因为他们都吃完了,肚子饱了以后再好的菜也食之无味。中年游客不想下次来,说那样的话很难有机会。他太太也帮着说好话,央求柏乙做一份让他们尝尝,要不这次高沙行就有大遗憾。

万事怕人劝,柏乙马上套上工作服进了厨房。小厨子说:“不能玩,就几条野生的鳝鱼,得替溥老留着,下午不一定能买得到。”柏乙说:“管他呢,老头子每次来都吃,也不见他动几筷子,盘子端下来最心疼的就是他们总留下一大半,实在是浪费,这次就短他们一回,不给他们吃了。”

菜做好了是小厨子端上桌的,软脰长鱼一盘,外加一碗鸡毛菜豆腐汤。柏乙过来招呼客人,汤是他送的。是托口开胃的,没放盐,大味至淡。

中年客人赞许地点点头,他惊喜地打量着眼前这盘炒软脰,都是大拇指宽的鳝鱼脊背,挂着油亮亮的芡汁,粘着细碎的黑胡椒粒,由几片紫的洋葱和绿的脆皮椒衬着,香味夺人,他甚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按照柏乙的建议,他先喝了一口汤后扁过筷子夹了两条鱼背,女儿也学他样子,只夹起一条,小心翼翼地才送进嘴。太太没有下箸,看着丈夫和女儿,想先分享一下他们的快意和赞美。他们嘴不停动着,谁都没有说话,紧接着来了第二筷、第三筷。中年游客吃了好几筷子以后才用闲着的左手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一家三口很快便将一盘菜吃得干干净净,这个过程柏乙在远处一直看在眼里,他很满足,被欣赏的那种满足,根本与生意和赚钱无关。

不过结账时有点不愉快,八十元一盘的炒鳝鱼中年游客觉得价格不菲,他甚至将这四个字说了出来。柏乙急了,他并没有多收钱,他告诉客人,这一盘菜用了近两斤的野生鳝鱼,差不多就六十元了,还有调料和人工什么的。他等于没有赚钱,要是滚酒席里这盘菜定价一百五十元,一等钱一等货。客人听了解释不觉得贵了,直夸菜做得好,说想不到鳝鱼还能够这么好吃,软中还能够带脆,最后那口汤让人滋味无穷,让鲜味都留在嘴里了。

柏乙热情地送客人到门口,说下次有机会来,他做赫赫有名的雪花豆腐羹。见老佘的三轮车停在门前,招他过来送客人去盂城驿,交代老佘五元钱车费由他来结。老佘好像有话对他说,正巧溥老的电话来了,柏乙赶紧跑回店里接电话。

溥老要马上过来,他约了晚上吃饭的几个人过来掼蛋,让柏乙将棋牌室准备好。

放在以往,柏乙做好接待准备以后会站在店门口张望,远远地迎接溥老,替他将自行车架好。接受他类似于检查工作一样的询问,向他汇报店里的经营情况,抑或家里发生的大事情,譬如孩子考上重点高中了,他最近检查身体“三高”都不高之类的,都是可以说的内容。也就是从店门口到包间这一段他能够接触溥老,待他到里面坐下,柏乙能不能在他们面前出现都是一个问题,饭店里是有讲究的。

今天柏乙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就是不想迎接溥老。

3

“溥老来了。”服务员小霞在前厅喊。

柏乙边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应道:“来了,来啦!”

溥老迈着四方步走进来站下,他威仪俨然,穿一套藏青的名牌西装,打一只端庄的蓝色领带,手里拎着一只新的咖啡色的公文包。

柏乙一见到溥老,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做迎请的动作,溥老没有应他,冷淡地说:“你忙吧。我们客气个什么?”

柏乙说天没亮就到湖边去买鱼,买了只大甲鱼回来,差不多有二斤重,不能给小师傅收拾,亲自动手才放心。他这是心虚了,为自己解释。

溥老说:“那么一定是只老甲鱼吧?”柏乙是不敢直接将老甲鱼说出口的,他回答说:“应该是,几年买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

“唉,老鸡老鸭老甲鱼值钱,老人是不值钱的。”

溥老这句随之而来的感慨,在柏乙听起来是针对他的,他马上就后悔没有出来接他,溥老总是能立刻发现问题,哪怕是一点点的问题。

好在溥老不再深化这个话题,转过来问他的客人来了几位。服务员小霞说来了一位姓袁的,请他坐棋牌室他不去,只肯在包厢里坐着。溥老说这位就是他今天专门请的,社保局的袁局长。

溥老小下声音来对柏乙说:“他们说我叫不动袁裕民,量他不会来,我只一个电话,你看他来得比谁都早。”

柏乙讨好地说:“溥老太爷的面子谁敢不给,就是请当今的谭书记来,他也不会不来。”这么一说,弥补了一下刚才的过失,溥老的脸色明显地缓了过来。

柏乙刚才在厨房里,不知道袁裕民已经过来,要知道的话他倒是真愿意到门口去迎,这个人口碑很好,到社保局之前做过组织部的副部长,人称“远三桌”,远离牌桌、酒桌和办公桌。要放过去他在职时,溥老这样的场合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的。但现在他退了,也说不定会改变一下自己。

柏乙送溥老到包厢门口就转身了,他其实很想见见这个“远三桌”,哪怕寒暄一下。心里清楚的是,他不能出现在溥老和袁裕民见面的场合上,他只是一个饭店老板,不合适。溥老厌烦一切不守规矩的做法。

溥老进去以后,他请的一帮人陆续来了,都是一帮老面孔,是他们量溥老请不来袁裕民的。柏乙想,想想又觉得不是。他们都是溥老的拥趸。

溥老没有进棋牌室,这天谁也没有打牌,整个下午他们好像都围坐在酒桌前聊天,至于聊了什么柏乙不得而知。

席开得比较早,不到下午五点就开了。菜少了一道软脰长鱼,用“芙蓉黄花”代替,高沙叫银鱼为黄花鱼,用姜汁浸了鱼裹了蛋清到锅里煨油,说煨也就是在锅里跳了跳即起,鱼肉鲜嫩,鱼骨爽脆。掉了头的甲鱼配上滋补的天麻用汽锅蒸了一下午,取名“汽锅团鱼”,一揭锅盖鲜香扑鼻,为了突出甲鱼头的地位,在甲鱼头的颈部系了一根青翠欲滴的米葱。

“汽锅团鱼”端上桌以后柏乙很是忐忑,就等着溥老叫他过去。溥老在开席以后叫他过去有两种可能,一是菜有瑕疵,这是他最担心的,通常都由溥老发现,当众给他指出来,要承认不足,并提出以后改进的打算;二是有重要的客人夸奖菜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与这位客人见面,谦虚一番然后敬这位抬举他的客人一杯酒,弄不好就要敬一圈,还要特别向溥老表示一下,多来两下一口吞。出来以后一定是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

溥老叫他过去果真与老甲鱼有关,他认定柏乙一定是用高压锅压熟了甲鱼以后装汽锅里扮卖相。他要柏乙说,是不是如他所料想的这样。

柏乙不能解释,溥老怎么认定他都要完全接受,他只能微笑着,点点头。这等于招认了弄虚作假,心里面有一万个不情愿,就想稍后得由小霞来替他解释。非得解释,巧妙地解释一下。

溥老说:“很多事情是瞒不过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创新是一种时髦,探索也要搞,但不能以为标新立异就是创新,科学的道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我只不过是借小柏做菜的问题,来反思一下现在社会上的问题。在座的有人会说我说得多一点了。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这么要求过自己,可现在我倒是觉得不说不行了,我憋不住了。我们总归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吧,公民关心生存的社会所发生的问题总可以吧?”他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袁裕民,问他:“老袁,你说呢,我们老干部能不能说说问题,给他们提提意见什么的?”

袁裕民说:“可以啊,党和政府现在走群众路线,国家问政于民是科学民主的做法,我们都有发言权和言论渠道,退休老干部每年度要搞几次座谈会,我在组织部就主持过。”

溥老说:“这几年找我们去开会的时候不多,反正没有怎么找我去,老袁你退下来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慢慢地就当你不存在了,这个过程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