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
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那首歌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
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
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拥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
她的灰绿刺绣上衣被鲜血染透。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
她死了。
10
我没有去成北方。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
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
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
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的所有。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唯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
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凝望它,凝望他们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
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睡觉,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
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
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
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11
春天来了。孩子出生,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
我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
当她逐渐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
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
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我的同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非常感激。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很幸福。
我等到朝颜的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
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
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我把它们捡起来。眼泪流淌在我的手指上。那些花瓣有了水分开始柔软起来。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看她抓着它们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想,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自由自在如苔藓。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我爱的人里面,依然活着的一个。我会继续用无字的信告诉他我的爱情。
可是,朝颜,离你回来的两年还有多长时间?
瞬间空白
1 天空的蓝是疾病
二十六岁,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是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再出国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地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纹理在渗透。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她偶尔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
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被晒得发烫。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阳光,丝丝缕缕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浮现在唇角。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她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穿一件白色细麻复古风格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我叫靳轻,她低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一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
我有。
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容易着凉。他下了车。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很快地启动了。她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的。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十二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台灯,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2 两个人的孤独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十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十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