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和鲸一起走出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在图书馆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纯净的女孩,因为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看多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寂寞的声音。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六点发出的。十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倪辰的心跳停顿了十秒钟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三辆公车,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跨上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消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浊,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喝酒,直到他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但似乎没有任何醉意。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开。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看着她。靳轻慢慢爬起来,脸色冷淡,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出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拉过她的手,紧紧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十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3 哈根达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地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像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像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他把脸侧过去,从车门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脸沉浸在里面,感受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三十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
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告诉我,我们可以无话不说,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常常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有时让生活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作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贫穷我无法生孩子。虽然我非常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七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的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的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买一份。我是多么的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上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说出这句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4 最后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的。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
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走下楼梯,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