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信箱,给我看她写给一个朋友的E-mail。她写着,我所有零花钱都花在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时候就会无法买烟。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别人借烟和打火机。那些男人以为我是初中生,对我很慷慨。
为什么对朋友说这样的话,是想借钱吗?
是他把我的钱借空了。她说。
她给我糖。长长的工作台上零散着牛奶糖,包括她脚下被踩脏的。我说,我不吃糖。她就把糖收在一个大大的粗布包里,然后穿上黑色的羽绒衣。我把糖带回家吃,她说,我们走吧。她抱住旁边一个男人的头,响亮地亲了他一下。再见,Mike。她摇头晃脑地对男人道别。
我们走到夜风凛冽的大街上。她迫不及待拿出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白色的Mild Seven。我伸出手,用手心护着她的脸看她点烟,她用的是印着公司名称的火柴。我跟着她走到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小饭馆。登上狭窄的阁楼,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透过沾染着灰尘的玻璃窗,能够看到路边梧桐的树枝,上面已绽出稀疏的翠绿叶片。
这个饭馆我常来吃饭。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小阁楼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吃饭。
同事呢?
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化妆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与不同的人相处。
有时候在楼上吃饭,听到楼下的电话响起,然后老板娘在那里记地址,某大厦某层,就知道是同办公室的人来订外卖。她笑笑地说着话,一边把烟头熄灭。
后来辞职了吗?
是的。觉得广告要把自己做得残废掉了,很痛苦。
现在呢?
现在也是。痛苦无所不在。
她睁大着淡蓝的眼睛看我。脸上似笑非笑,一双手安静地交叉在一起。
5
那天夜里,我们依然去熟悉的地下室打电动,她占着恐怖游戏的机器不肯让。身边的小男孩们发出嘘声,她终于悻悻地咒骂着让到一边。走上地面,发现外面下起滂沱大雨。春天的晚上,这样的雨常常让人措手不及,而又缠绵。
她拉着我坚持跑到那家小超市,买了罐装啤酒。两个人靠在玻璃门外面,湿淋淋地吹着冷风,喝完啤酒。她看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她轻轻地俯下头说,前段时间我请假去了一个海岛,因为心情很糟糕。
是为了工作的问题吗?
也许吧。很多人一样都在偷懒,但是我不懂得掩饰就首当其冲。就我一个没分到股票觉得很丢脸。可是再仔细想想,也不尽然就是为了这样的细节。因为说到底,这份工作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的眼睛眯起来,独自微笑。她说,也许是一种荒凉的感觉。那种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荒凉的感觉。就像晚上的时候去海边,天上有星星的夜晚,能照亮沙滩,远处环绕的群山,退潮后偌大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里看海,玩弄手中冰凉的沙子,听潮水的声音。坐得冷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她看着我。我伸出手,犹豫着。终于我的手指轻轻地触及她的脸颊。那里湿而冰凉。
End
1
然后Joe又消失了。像以前一样的没有音讯。我没有找她。有时候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拨她公司的号码。电话里传出电脑接线的悦耳声音,请拨你的分机号码或查询。听到嘟的一声,我放下了话筒。我觉得我的心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害怕因为摇动而发出巨大的声音。
于是我安静地站立在一边,可是每一刻都能体会到柔软的水声浮动。
有时候我觉得Joe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平淡地隐藏着她迅速老去的心。可是已经负载不起生命给她的消耗速度。三十九层顶楼的庞大空间。空调过热的封闭空气里弥漫着辐射和二氧化碳。密匝的电脑和人群里所淹没的Joe,穿着空荡荡的黑毛衣站起来对我挥手。
这个姿势如此寂寞。而我同样。但是我们没有拥抱。
2
又过了一些时间,Joe告诉我,她辞职了。她离开那家网络公司,决定去杭州朋友公司里做广告。
3
再次见到Joe。
我在下班以后,穿越过外滩的马路。熟悉的场景,一如第一次和Joe约会的时候,那种喧嚣却寂静的感觉。像面临着落幕的空旷无比的剧院。而我终于发现,这座城市原来是空的。
她站在高楼之间的狭窄阴影里,靠着墙壁在抽烟。白色衬衣,头发还是一样的凌乱油腻,脸上的皮肤很憔悴,干得起皮屑。我几乎从不曾见过她化妆或换一下明亮艳丽的衣服。她的五官是干净而美丽的,只是那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拖得她无法站立。
Joe笑着说,我下周就走了。杭州是花红柳绿的城市,总有很多人混迹于湖边的茶馆酒吧。醉生梦死般的生活,我喜欢。
我说,那么荒凉呢,你把它留在何处了?
她说,不知道。但会有不一样的阳光照耀在我脸上,应该是更充沛明亮的阳光。
她又拿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说,前天买了几本书,其中有本书里,有一段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相识几十年的女人一同得知共同的朋友得了绝症,这其中有几多的复杂。男人看着江水想,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连结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这结局不是那结局,一切好像都没有个了断,又都了断了。读完以后,心里怆然。
那一天我们没有去打电动。在外滩的一家寿司店喝酒直到凌晨。Joe用筷子敲着瓷碗,大声地隔着烟雾对我说,她想念那个男人,很想。然后她扑倒在桌子上,自己发笑。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想他。她轻轻地说。好像是和他走在山顶的阳光里面,可是我依然觉得寒冷。我把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他走。我觉得很幸福。害怕自己会醒过来。可是终于是醒过来了。心里很失望。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坐在一边,保持沉默,不再无所适从。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她被她的生命驱逐着漂向远方。时光是空旷的海洋。我们像鱼一样,虽然有相同的方向,却无法靠近。我能够明白。而我,还需要生活。尽量地按照生活圆满的标准,去感受圆满的幸福。
一切都是这样的水到渠成。一切都无恙。
4
我曾经想问她,是否爱过我。但是她也许不会回答。而且我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
我想,某一天,她在杭州的电动地下室,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打完恐怖游戏,她会不会对他提起一个上海男人的事情。她会对他说,在上海最寂寞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也曾去打过电动……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提起。
我还想问她,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穿梭的时间。一个穿西装的上海男人,不喜欢电动,不喜欢地下室。曾经和她在寒冷的街头浑身湿透地喝完啤酒。但是我相信她唯一的答案,只有脸上的似笑非笑。
5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独自去徐家汇。
Joe离开上海以后,我开始尝试独自地做些活动。去酒吧一声不吭地喝酒,或者只是走在大街上看看来往的人群。但是我知道并非是怀念。Joe和我曾经在生活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取暖。当我们一起挤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当我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叼着香烟在那里猛烈而沉着地射击。
始终无法安慰。
那天看了场电影。讲鬼魂复仇的香港片子。黑暗中,看到片中男人的回忆。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恋女子。郁闷的女子。红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艳丽,却无法袒露她疼痛着的心。大厦的楼顶,狂风席卷,男人想迅速了结一夜欢情。女子却坚持问男人,他是否爱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会爱你。女子又说,那你能跟着我跳楼吗?男人笑答,可以。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游戏。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赢了,他就先跳下去,她跟着他跳。如果她输了,她先跳,他跟着她跳。结果是她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转身就往楼下飞身而坠。可是他没有跟着她跳。
那一刻,我想起Joe和我,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观望幻觉
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办公室已经习惯了上海女孩柔软糯甜的沪腔,第一次听到安突兀的普通话,大家都有些发愣。她说,我想喝水。没有人说话,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走上去对她说,左边拐弯就是饮水机,简易杯子那边有。她低声说谢谢,然后转过身去。她的脸上并无笑容。
她没有出处和来历,从不透露自己。夏天穿粗布裤子,棉圆领汗衫,只在手腕上戴一个细细的银镯子。头发很浓郁,总是显得乱。非常瘦,眼神有时很冷漠。不和别人说话,开会的时候坐在最角落,同事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当我们相约去酒吧喝酒的时候,她背了包在电梯面前等。Hi,安,一起去喝一杯。我叫她。她摇头,看着我们,挥手说再见。
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但从未融合入我们的气氛。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这个不肯屈就的女孩,带给人太多疑惑。我从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Mike的结论是,她肯定待不长。她会被赶跑。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把此地当做一个歇脚处,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她想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她在角落里不发一言,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不管如何,我听到她清晰的声音,我肯定要做,我不放弃。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孤单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Mike忍不住低呼。老板脸上也有些尴尬。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她坐在电脑面前打游戏。她两眼盯着屏幕,按动着键盘,地道里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她独自趴在那里,看过去很憔悴。
我走过去,看着她。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又如何?
想和你一起去,我说,恭喜你选题最终仍获通过。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站了起来。那天她穿着一条牛仔裤,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很多人。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块。她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在笑。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言语不多,只是闷头喝酒。喝到酣醉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她低声对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得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
你很爱他?我说。
不。我想爱的不是他,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
选择遗忘。否则会不容易幸福。
幸福是什么?幸福只是幻觉。
在凌晨细雨中,我们走出酒吧。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旧公寓,一个人住。公寓楼环境幽静,租金应该不便宜。我送她上楼梯,楼道里一片黑暗,她说灯泡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换。
她拿出钥匙开门,门开了。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栀子的花香,还有她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十六岁时我送同班的穿蓝裙的女生看完电影回家,也是这样略带惆怅的心情。时光翩跹,再难相遇一段纯澈的恋情。水至清而无鱼,石头森林的城市里,大家疲于奔命,为生活所营役。
你该休息了。我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上班。她斜靠在门框上,并未转身。我从不曾觉得她漂亮,她的气质和日常标准中的女性美无关。但她像温柔的手,若有若无抚摸着我的心脏。让我变得敏感而容易疼痛。黑暗中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肩上。
她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我怀里停留。抱住我。她低声地说。抱我。我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胸口痉挛。我相信她是醉了。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第二天上班我们都没有迟到。她的神情又恢复以往的冷漠,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残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她好几次经过我的身边去饮水机倒水,微微驼着背,看过去慵懒不可为。可是我记得她昨夜的笑容和眼泪,她似乎有一个面具随时摆在那里,能把自己安全地覆盖住,以期求不受伤害。
她下午的时候跑出去做访问。那时窗外正烈日炎炎,同事大部分都在写字楼里孵冷气。只有她背了大包,穿着一条粗布裤子,戴着宽边凉帽,独自出行。我听到Mike低声说,这个女人。他总是不喜欢她。虽然他是男人。更不用说办公室里其他的上海女孩。她永远是被杜绝在外面的一个,也永远是杜绝加入的一个。
我说,对你不了解的人不要无端憎恶。说完以后,我走了出去抽烟。
我在办公室里等来一个不是期待中的电话。家里叫我晚上去相亲。一个在幼儿园里教钢琴的女孩,很不错。母亲自顾自先开始陶醉,我不想扫她的兴,便随口答应下来以求耳根清净。晚上我去了。但是我的心里惦记着她,我觉得自己不愉快,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
女孩穿着粉紫的套装,长发披肩,盈盈含笑。她们总是有白瓷般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她们会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可是对牢她们喝咖啡,逛伊势丹,替她们拎着衣服袋子,在餐厅里吃饭就能够完成所谓的爱情吗?我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也不会知道我的。
我礼貌地送了她回家,问询她的电话号码,然后道别。路上先打手机给母亲,对她敷衍,我会再约她出去看看电影的,不过她有近视。先埋下一个伏笔再说。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然后再拨电话给她。她在家里。
你好吗?我说。
还好。
过来看你好吗?我的胸口又产生那种痉挛的疼痛。我害怕她拒绝我,但是她答应了。
她说,你喜欢吃西瓜吗?我先放到冰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