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给我开门,头发刚洗过,披垂在腰际。光着脚。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得凌乱。走进去的时候须踮起脚尖小心分辨。她说,我在写采访,顺便处理图片。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插到玻璃瓶里。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是爱尔兰的风笛。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红色汁液流淌在她的指尖,她把手指放入唇中吸吮,神情自若。
今天不喝酒,她说,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
我说,生活就这样维持吗?上海的物质消耗很大。
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吧,有一份薪水,然后再给多家杂志撰稿,靠文字吃饭心安理得。娱己娱人,足矣。
其实你是非常不适合写字楼的人。
营营役役,都是为了活下去。何不让自己舒坦一些。
我嗫嚅着不说话,其实她言辞尖锐,心里清醒。
我说,你知道,我一直关注你,希望你快乐。
她笑。她的眼睛真蓝,淡淡的婴儿蓝,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
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她说。
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她打断我。你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的人。在上海你很少碰到我们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
那个夜晚过后,她提出辞职。终于是离开,就如Mike所预言。再无人提起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整个办公室又恢复旧日气氛,再无唐突。
只有我独自萧瑟。我怀念那个在大会上拂袖而去的女孩。日复一日的平淡,也许终于会像一床厚重柔软的被子把我覆盖,我再无力气探出头去呼吸。
她曾对我说过,我会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结婚,我会幸福。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也许它只是幻觉,我是看着幻觉破碎的人,而你会沉浸其中,她这样对我说。我的幻觉只在黑暗通道的花香里。那一个瞬间。
电梯事件
报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上海某区一幢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发生事故。一名女职员被困在降到十七层的电梯。因值班人员的离岗和电梯的故障,女职员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窒息而死。
——题记
公司在刚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厦上。三十八层。上班第一天,同事对我说,那里的四部电梯,左边最里面的电梯,曾经关住过人。我说,如果关住了,该怎么办。他们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喊救命,或者大声唱歌。
我探过头去看,它刚好打开。里面吹出一股空荡荡的冷风。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像一个空洞地穴。电梯开始缓慢上升,突然轻微晃动起来。大家发出夸张的惊叫,我知道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再乘这部电梯。
上班路上,每天都会遇到一个瘸腿的女人,拎着一只包,和我相向而过。空阔马路两边,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天空一直是阴冷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是否我也是如此。在彼此路过的每一天。
每天我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然后挤车上班。这是上海生活普通的开端。奔波的人失去性别和身份,像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盲目慌乱。有脚步停在头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下来。年轻女孩啃着干涩的面包当早餐,一边把耳机拉出来塞住耳朵。有人在看报纸上的股票形势分析。瞌睡。吵架。大声的上海话。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净的下巴。空气很混浊,闻不到剃须水的清香。
司机扭开电台,车厢里响起了沉闷的音乐。是崔健很旧的摇滚。我的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开始。很多时候,因为车厢的闷热和路途的漫长,会感觉昏昏欲睡。饥饿和睡眠不足。我在陌生人身体的夹攻中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车下奔跑着咒骂着的人。城市上空弥漫着灰尘的雾气。攥着拉环的紧张而生硬的手指。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定好闹钟的时间。那个塑料壳的小闹钟,在房间里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它埋在枕头里面,放在衣服堆里,或者扔在床底下。等着它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爆响。有时候,半夜才想起来闹钟没有定时,我会跳下床四处寻找。
平说,你开着灯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我说,找闹钟。
你半夜三更走来走去,烦不烦。
找不到闹钟,我明天会起不了床。
有病。平低声地停止了不满。
然后突然之间,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黑暗中我赤裸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里摸索。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然后我摸到了塑料壳的炸弹,我把它贴在耳朵上。那是清脆的吞噬着时间的声音。
我和平在一起的时间未到三个月。他把我带出去吃饭,他的朋友对我态度温和。在那些安静的眼光里面,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谁都知道,平曾经有过许多美丽的女友。他的生活始终混乱不堪。我认识他,他已经变得贫穷。每天抽大量的烟,躺在床上沉溺于睡眠。也许一个男人,受过非常钝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颓废。
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卫生间的门常常是关着的。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一个住家男人的每一天,和一个挤公车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暧昧地重叠在一起。睡觉。吃饭。相对无言。并且互不了解。
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比如一次,我们去酒店参加生日宴会。过生日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很多人提示,平,你该给你女朋友夹点菜。平的筷子迟疑地伸过来,放在我碗里的是一块瘦瘦的鸡肉。我微笑着把它推到碗边。我独自吃了许多食物。我想我早就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
但是平依然不高兴。他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那个肥胖的男人想请平喝酒,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话,然后摔掉了一个茶杯。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他想冲过去揍那个男人,但身边的人阻止了他。我用手拍他的脸,我感觉他像一只在流血的动物,欲奋力冲出束缚着他的牢笼。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也许他很想让别人在他肚子上扎上一个摔破的啤酒瓶。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让他平息。我阻止着他。我不愿意看见他的伤口。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曾经和他相爱。因为爱得太重,所以他被毁灭。在某种屈辱的心情下,平选择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无力地做了一次反击。那个女人就是我。
在和平同居之前,我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不停地吵架和做爱。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磨损,渐渐变得单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又觉得随时可以离开他。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焰,感觉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温度。我想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就会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
然后碰到平。第一次见到他,这个神情颓丧,笑容英俊的男人,他的状态已经很差。我知道他带给我的生活是贫穷和混乱。但我还是想跟着他走。任何事情都很简单,即使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也只好像是办了一下换旅店的手续。而那张登记卡仅仅只是一张车票而已。
我是个每天都需要挤公车上班的女人。工作很辛苦,包括在拥挤破旧的公车上的奋战。薪水很微薄,大半还要供给家里那个无所适从的男人。有一次,我们去人民广场地下店铺逛街。他喜欢上一条银光闪闪的皮带。也不是皮的。是用劣质的金属做的,估计一沾水就会发锈。价钱是便宜的,但我不想买给他。这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品,可以抵上我一个月的午餐费。
每天中午我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咸菜面条。为了省下空调车票多出的一块钱,可以在寒风中等上半天。等更肮脏拥挤的普通车。平不说话,闷声地朝车站走。也许我当着别人的面伤到了他的尊严,或者提醒了他没落的尊严。我追上去,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你明知道家里的经济靠我一人很困难。平转过脸冷冷地看我。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我说,那我呢。我每天早出晚归挤公车,对着电脑不停地打字。我是否就注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打他的肩膀。
平说,别碰我。我没有停止。
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面,恼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把我推开。我趔趄着跌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
一个早晨,在公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混浊的呕吐感所袭击,胸口冰凉。我把手撑在座位上,无法发出声音。而缠绕着我的肮脏的灰尘和空气,似乎要把我窒息。没有人让座给我。我无法呼吸。这一刻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的脸。撑到下车的时候,我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汗水黏湿。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
如果有了孩子,我是否还能每天这样挤车,接受电脑的辐射。或者这个男人他是否会给予我关注。而且这个孩子又是否能够成为我的武器。我冷静地想着这些问题。我想让平感受到痛苦。比如他的怀孕的女人在拥挤的公车上因被碰撞而受伤。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
我走在空阔寒冷的马路上。每一天,我想象这条路如果有阳光倾泻,是否会更温暖一些。生活有时候就像阴冷的天气,除了期待我们无可奈何。今天我没有碰到那个瘸腿的女人。也许她病了。
晚上我找不到闹钟。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在床上想起闹钟没有定时。为了避免和平发生冲突,我没有开灯。我裸露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可是什么都没有。黑暗中,我听到平短促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地。
我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闹钟?
平说,没有,别和我说话。我要睡觉了。
我说,如果没有定时,我会迟到的。
平说,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闹钟响之前起床。神经质。
黑暗的房间里似乎有遗漏的风声。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因为寒冷。
每天凌晨,当我强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穿衣服准备上班的时候,这个男人常常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可是我需要工作。因为需要生存。
所以我需要闹钟。
平说,你到底睡不睡觉?
我说,我必须要找到闹钟。
冷漠的僵持。我听到平沉重的呼吸。然后平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光着脚冲到我的面前,那个耳光如此用力,以致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热中爆裂。你这个疯子。我听到他的咆哮。你存心就是不想让我睡觉。我已经把那个闹钟扔了。
我已经把它扔了。他说。
这一天我迟到了。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头痛欲裂,心神不定。胸口的呕吐感依然在折磨着我。外面下着寒冷的雨,可是我没有时间再上楼拿伞。在拥挤的汽车上,我的脑子中只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地报复平。我要让他痛苦,不仅仅是被打裂耳膜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的离去或者消失,对他来说是否会是个打击。还有尚未确定的生命。
生活在无休止的挤车和睡眠不足的碾轧下,变成薄薄的一张破纸。我不敢伸出手指去捅破它。因为知道它的不堪一击。可是我想,我还是爱那个男人。他孤立无援的挣扎,使我对他充满同情。有时候愤怒使我们盲目地寻找着缺口,可是一切都不得要领。
那个闹钟,同样地让我如此厌倦。可是我无法摆脱。我仍然要买一个。是新的。
下班以后,我去商店买闹钟。我没有回家做饭,也不舍得在外面吃饭。买的还是同样塑料壳的小闹钟。天在下雨。想象了很久的温暖阳光,依然没有出现,等来的却是一场寒雨。
在走出商店之前,我给自己买了一管唇膏。我不清楚这管酒红色的唇膏,对一个和别人同居着,也许已经怀孕的女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不会再有爱情了。我想。对着湿漉漉的商店橱窗,我看到一个衣着陈旧,脸色灰暗的女人。一张被揉皱的破纸。我希望那个男人是爱我的。虽然我只是被他选择的结果。他清楚他和我同样地没有出路。他的抵抗是无力的。
在公用电话亭我打了电话到家里,没有人。
不想回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带着我的闹钟和口红,我又回到公司的大楼。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可以找的人。我想我同样也是无力的。对无法得到的晴天,无法改变的生活。在寂静的电梯里,我再次感受到呕吐的难忍,使我的眼睛都是泪水。该如何继续?我不知道。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已经关掉。我在灰尘弥漫的狭小办公间里坐了一会儿,只听到外面的雨哗哗地响。似乎是过了很久,我又拨了家里的电话。是平睡眠中的声音。
我说,你回来了?
他说,是啊,你又把我弄醒了。
你干什么去了?
去喝酒了。
我不回家你从不会担心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说,你别这样了好不好?早点回家来。你总是把我搞得这么累。
平的语气突然显得温柔。已经很久,习惯了他的沉闷和粗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我只知道一切不会持续太久。
也许我下个月可以去上班。平停顿了一下。这样可以重新租房子,你上班不会太辛苦。
电话挂下了。
我走过过道,去电梯间。晚上四部电梯停了两部,我按了往下的标记。整幢大楼空荡荡的,也许除了我已经空无一人。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恐惧感。很奇怪,从童年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独自生活。有时候身边有很多人,觉得他们都像空气般透明。没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似乎被封闭的孤独。
城市和爱情,好像都是空的。我只是走着自己的路。像那个瘸腿女人,一直走到苍老。即使没有出路,那又如何。隐约的,似乎听到了电梯上来时轰轰作响的声音。我揉了揉疼痛的额头,走进去,按了关上的指示键。然后按了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