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妮宝贝经典作品(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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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八月未央(7)

脸上的肿痛有些缓和。任何伤口都会有所缓和。靠在电梯壁上,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楼层的显示灯在不断地变化。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这个电梯似乎是左边最里面的一部。以前我一直刻意地回避这部电梯,有时宁愿多等几分钟。但在这个寒冷的雨夜,我忘记了。

几乎是在瞬间,我听到了轰隆的巨响。然后一切停顿。

邂逅巨蟹座女子

我今年二十五岁,上海男人,英俊,暂时无业。我的星座是射手座。

每一次碰到纠缠不清的追问,我都会这样陈述自己,好像一段征婚告白。也许隔着网络的陌生人,看到这些字会在那端窃笑。毕竟一个男人在网上说自己英俊,就好像吐出牙膏沫子一样容易。但是我不喜欢虚构,我对人对事的态度很简单。看人看本质,看事情看实质。

所以我相信我是个纯粹的射手座男人。

星相书上说,和我相宜的女子应该是属于狮子座。这个星座的女孩热情浪漫,充满活力,有浓密的鬈发和明亮的大眼。我相信世界上有许多狮子座女孩,不管是曾经在大学阶梯教室上做过同桌的邻班女生,还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女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在合适的时候碰到合适的人。

他们会问我,林,到底是你不能够爱别人,还是别人不能够爱你?我通常微笑无语。这个问题也许毫无意义。我首先想等待一个人,然后再去分辨是她无法爱上我,或者我无法爱上她。

我上网的时间不长,自从关掉公司以后,大部分时间都交给睡眠和阅读。在露台上养了一缸热带鱼,还有蟹爪兰和山茶。不再去酒吧喝酒,也很久没有和只见过一面的漂亮女孩做爱。深夜,我偶尔会去网上虚拟社区和IRC挂一下,玩玩MUD。那时候我光着脚,穿着棉布衬衣和厚绒线衣,是一个干净纯朴的男人。只是很少有人看到这一面。

然后我遇到那个巨蟹座的女孩。我找她说话,是因为在社区的公告牌上看到她写的一篇文章。她描写一个有自杀情结的男人,每天在城市的地下通道和地铁里游荡,因为无法忍受阳光的直射和热度,他的眼睛常常是眯缝着的。她还有一个忧郁而暴力的名字:暴暴蓝。我觉得她有很好的想象力,所以文章写得不错。唯一不幸的是,她遇到的是一个有真实经历的读者。

在网上,我们相遇,像海洋深处的鱼群,虽然水底空旷,却因为寻找自己熟悉的气息而碰触。第一次对聊,我占据了她六个小时的时间,从深夜一直到凌晨。我告诉她,看完她的文字,我觉得空气里面尘土飞扬。虽然觉得有些往事已经把它们抛弃在遗忘之中。我也告诉她,自杀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快慰,因为死亡的压力沉重得让人恐惧。她说,我的描写挖掉了你一块坚硬的疤。她离我很远,又很近。

一个阴冷的雨天下午,我游荡在淮海中路,走进一家音像店,看到一张放在角落里的CD。封面上有一个长发女孩,表情冷漠站在四个瘦削的男人当中,眼睛涂着眼影,穿一条绣着鸢尾的吉卜赛风格的裙子。老板说,这是日本乐队,主唱的女孩有破碎丝缎般让人伤感的声线。我说,叫什么名字?他说,暴暴蓝。

可是我记得她对我说过,她的星座是巨蟹座。温柔可人的星座,应该是穿缀细边刺绣蕾丝的白色布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名字。那张CD,我放进机器里面以后,爆发出来的声音沉郁高亢,有撕扯人心的暴戾。

我说,你喜欢看电影吗?她说,有恐怖片就看。我说,那么星期五出来吧,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恐怖片。她沉默。我说,是想和一个能够相处的人有一段温暖的时间。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话的涵义。如果她认为我是在追求她,那么我会继续只在网上挂一个空虚的名字,而不再有任何言语出现。我听完那张CD以后,一直感觉心里疼痛。那样的音乐,和我保存在硬盘里的文章一样,让人无法平息。

约会的地点商量很久。我想带她去衡山路,如果她提出去波特曼或者Friday我也不会介意。很久没有和女孩约会,以前的风花雪月对我来说,像一面浅浅的湖水,游了一个来回,觉得有点累,而且厌倦。不过,她应该和别的女孩有所不同。也许她会提出去哈根达斯,或者真锅。但最后我们定下的地点是南京西路上的一个面包店。

她说,那个面包店叫马哥勃罗,她常常在下班以后去那里买新鲜的燕麦面包。

星期五的黄昏下雨了。天气阴冷,寒风刺骨,天气预报说一场小到中雪即将降落在上海。出门的时候,我在发根喷了一点点阿玛尼的香水作为唯一的修饰。然后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达南京西路,心情悠闲。我对她没有任何想象和期待,也不曾感觉心里的激动或慌张。很奇怪,好像是去看一个久不曾见面的朋友,虽然连她的真实名字也不知道。

走到面包店,雨下大了。干净阴暗的店堂里,弥漫着鲜奶油和麦子的芳香气息,到处都是点缀着草莓葡萄的蛋糕和蓬松柔软的面包。如果这是她下班以后最想来的地方,那么她应该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六点过五分钟,我看到一个淋湿的女孩匆促地走进面包店。

我说,你迟到了。她说,我迟到了。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对我微笑。就如星相书里所言,巨蟹座女孩通常有一张月脸,那种安静舒展而柔和的面容,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我突然就相信她的名字应该叫暴暴蓝,虽然她和那张CD封面上的艳妆女子毫无关系。

她穿着男装大衣和粗布裤子,颜色很暗沉,脸上几乎没什么妆,背一个很大的黑色工作包。一个看过去倔强朴素的女孩,笑容里却有一些异常柔软和伤感的气息,就像在寂静中突然爆发的高亢沉郁的音乐。我看着她。我在想,她为什么会去想象一个在地铁车站上追寻着死亡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们走过很多家电影院。终于在华山路一家很小的电影院里看了一部很旧却经典的片子,《吸血僵尸之惊情四百年》。我早就看过,我相信她也看过,但当我们一起挤在空调过热的狭小空间里,却依然被镜头所动容。我是一个射手座男人,她是一个巨蟹座女人。星相书上说,这两个星座的异性彼此的吸引度和结合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十,它们是彼此排斥的星座。她是一个难得的沉着镇静的女孩,我们彼此保留了解的空间。

突然我想到那个有趣的问题,我不知道是我不能够爱她,还是她不能够爱我。

走出电影院,雨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的干净的雪花,在刺骨寒风中沙沙地飞落。两个人站在街角路灯下,有些发愣,然后我看到她突然欣喜地跳跃,她说,下雪了,林。就在那个瞬间,我想亲吻她。以前和一个刚结识的女孩接吻对我来说,只是技巧上的小小问题,但这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发现自己小心翼翼。

我们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只是两个在网上聊过几十个小时,在生活中刚看了一场一百分钟电影的陌生人。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花瓣一样的嘴唇。我送她上了出租车。我说,希望你这个晚上是快乐的。她在关上车门之前,伸过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她的手心冰凉而柔软。

我期待着她说些什么。然后听到她轻轻对我说,再见,林。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那个夜晚过得快乐,彼此都没有想到留下地址或电话,感觉中是熟悉的旧朋友。只是我没有想到她消失无踪。她像水珠一样蒸发。

我常常把那张暴暴蓝的CD放在机器里面听。这样高亢而沉郁的声音,在暴戾的深处是柔情。世间人情也是如此,人有时无法看清本质。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清醒的男人,已经开始过理性和现实的生活。经过马哥勃罗的欧式玻璃门,我知道我不会碰到一个穿男装大衣和粗布裤子的巨蟹座女孩。在醇郁温暖的小麦芳香中,很多热爱生活的女子匆匆而过,但都不是她。

我想念她,在一些隐约的深夜时光,想念那场电影和街头的雪花,以及她的手心在我脸上像蝴蝶翅膀般飞掠的瞬间。但是我不会去网络上四处寻找她,或者张贴寻人启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我们爱一场会如何,是否会如星相书预言般的不欢而散,还是会爱得缠绵悱恻,深情执著……

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的猜测,让我知道自己的寂寞。我想她也应该如此。只是我们仍然在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角落。

知不知道

他认识她,是去年冬天。晚上一圈人聚集在钱柜KTV,她坐在靠墙角的红色长沙发里,左右一手各搂着一个男人,跟着别人大声地唱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我不喜欢伍佰,因为他长得不好看。乐曲停止的时候她喧哗地站起来说话,笑得颠颠的。

于是他听到她的声音,甜美清脆的童音,带一点点尖,像某种兽类。穿一件白色印度细麻衬衣,很脏的球鞋,脖子上戴着镶石榴石和珍珠的旧银项链。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乱糟糟的,非常邋遢。也不化妆,只在嘴唇上涂有湿漉漉的唇油。

沙美说,是七白啦。她今天第一次来。她那时候在和他的一个朋友谈恋爱。

一整个晚上他坐在离她最远的沙发末端。也不唱歌,只是默声喝酒。有人说,任浩树是我们这里真正的酷男人,就是能够做到不发声。他说,有点累了。而且我也不会唱歌。然后他就跑进跑出,给人家端可乐拿点心。在过道里他点了一根烟,听着周围的寻欢作乐的浮浪,心里索然。

那年他三十三岁。在IBM里任职,刚刚开始又往上升。工作压力不是问题。他在北京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只有一帮偶尔在一起吃饭和唱卡拉OK的伙伴。生活中的寂寞却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

她在半途跑出去打手机,进来的时候要挤过他的位置才能回到原位。突然弯下腰来对他说,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嘴唇长得非常好看。我不相信你会唱不好歌。

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夹杂着苔藓香水味道混杂着扑到他的脸上。他看到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她就嘿嘿笑着纵身一扑,跳进沙发里面去。

他不常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只是偶尔,但每次她都会过来吃饭,一起玩,只是从不付账,因为没有钱。渐渐知道她多一点。曾经在巴黎住过很长时间,学过电影和油画。在结束了一段短期婚姻之后就回到了北京。带回来的钱刚好付掉一套单身公寓的首期。也曾在一家法国汽车公司工作过,拿着高薪,但很快又辞职。始终不喜欢工作,只喜欢谈恋爱。

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及一贯纯真的姿态,和圈子里或圈子外的男人谈恋爱。又的确是非常穷及窘迫,从来没有过稳定的感情及生活,但毫无愧色。几乎所有稍微英俊一些的男人,她都会喜欢。即使那些男人穷,脾气坏,而且隐瞒着在外地的妻子或女友。每一次恋爱,姿态投入,奋不顾身,惊天动地,并且心无城府地享受快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乐的女人,笑起来满脸都是天真的小纹路。

因为她,使他相信爱也许不是魅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一个喜欢谈恋爱的人,会比一个出色的人,更容易获得机会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危险分子,鲜活激烈,身上有遵循本能的力量。就像他第一次听到她声音的感觉。她像一只兽类。

沙美常说七白和他是两类完全对立的典型。他是自控及节制的人,有专业领域的职业,闲来喜欢阅读及古典音乐,一个人去游泳。偶尔出来聚会,对身边的人总是温和有礼并保持适当距离。像任这样出色的男人居然一直没有女人,谁能相信。沙美一次在饭桌边当着众人提起。七白已经有些喝醉了,两颊有胭脂的醉红,依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我相信。因为他太试图让自己变得强大,一直自卫,所以他已经没有爱的能力。

那时候她又在失恋的过渡期,穿着一条红色的绉丝裙子,画土耳其绿浓眼圈,总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哭。又到处问别人借钱,朋友们只是忍耐她的放纵,不爱搭理她。只有他,深夜开车送她回家。她的旧男友就等在公寓门口,一看到她,二话不说就扑上去掌掴她。他就与那个男人打。女人即使再罪孽深重,他也见不得男人动用暴力。

出手很重,男人走了,他的额角也被撞破,满脸是血。她清醒过来,让他进去洗脸。他拒绝,站在她的门口,看她被打得肿胀的脸颊。

他说,你所谓的爱的能力,能带给你任何幸福吗?

她说,我心里有感情需要交付给别人,即使受到伤害,也承担得起。而你却没有这种感情,也没有这种承担的能力。

他觉得胸口有细微碎裂的声音。是怜悯还是在嘲讽自己?他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于是转身下了楼梯。

突然好像又比在一起的朋友们稍微靠近了一些。她有时候来找他,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小公寓里,自己也不会收拾,电脑桌上总是有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和脏的咖啡杯子。她帮他洗衣服,把白衬衣和袜子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跪在地上擦地板。做完之后就躺在沙发上看恐怖DVD,喝红酒,抱着一罐子巧克力糖吃。

他通常去超市里买了螃蟹、虾、鲜带子和贝壳,在厨房里慢慢地熬一锅海鲜粥给她吃。他只会做这个。厨房的小木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在一边写工作报告。两个人在一起话不是太多。他们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并没有敞开心扉。虽然那些过去也许是极其重要的,并影响着持续的生活,但又有什么理由去深究呢。

她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他陪她出去看天安门。一起站在地铁站里,夜晚九点半,隧道里亮着橙色灯光。突然她说,我们好像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吧。真的很不喜欢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