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刺眼的白色灯光。并排坐在一起。他身上的粗棉外套的纹理触碰到她手臂上的皮肤。她用一个小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袖子,无限黯然。就这样,他听到她对他说,我想要个孩子。
他怔了一下,说,什么?她看着他,清晰地说,我想请你给我一个孩子。
他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做事情之前请先想想清楚。
她说,我想清楚了。我的爱那么多,当然也有过失望。只是想有一份真实的能够信仰它的感情。我会重新去找份工作,养活我和他。我可以写协议签字给你,说明你没有一点责任。
他突然愤怒了,大声地说,你一直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你所有的生活,都只想着你自己。
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地铁,站在空旷的地铁通道里。她背着光,一张脸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面。他看不清楚她眼中是否有泪光,只记得她挺直了背脊,以异常清晰的声音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里面。
通道里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
她失踪了一段时间。在朋友的圈子里消失。音讯全无。偶尔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沙美就说,七白应该离开北京了吧。她跟谁都没联络过。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书读得好,一旦工作就做得比谁都出色,人也聪明。就是时不时地会像烂泥一样地沉堕。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吃饭。
沙美顿了一下,还是对他说,任,我知道你一直帮她,对她很好。但有时候别人的帮,对她根本没有用。
他看着沙美。她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入狱被判了无期。她是在她母亲病死之后,认识了比她大二十岁的法国人,跟他去了巴黎。
是犯了什么罪?
她母亲杀死了她的继父。
他停在了那里。沙美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背,每个人的生活最终都还是自己选择,自己面对。不要担心她,她所做的就是她所需要的。
他收到她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是在四川乡城,一个高原小镇的网吧里给他写的信。她说,任,四川和云南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爬行在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高山悬崖边缘,有好几次觉得似乎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常常凌晨四五点起来赶早班车,深夜的时候抵达又一个荒僻的地点。不记得经过多少个只能一期一会的村落和小镇。我只知道,我非常寂寞。
他没有回信给她。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有个女人了。很疲倦。是清晰的感觉。写信给素行,让她来北京。素行是少年同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广州做IT,是洁净收敛的女子。认识他二十年,等了他十年。是相信耐心最终会有回报吧。而他终于是在这个冬天松了口。
现在想来,又有什么是必须要坚持的呢。他不知道。或者这三十三年的坚持,原本也就是借口,只是因为自己对爱的胆小懦弱。虽然在别人的眼中,这样优秀的男人不结婚,肯定是因为对爱太过理想主义。只有他自己明白,一切都并非如此。只是他突然感觉非常疲倦。
素行一到北京就完全介入他的生活。给房间换了窗帘桌布,铺了木地板。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有热汤热饭,餐桌上用瓶子插着大束深蓝雏菊。身边有了柔软温暖触手可及的肉体。爱到最后是不是彼此适用就够了呢?他只是从不带她见他的朋友和同事,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同居关系。好像这是最后一种坚持,好像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干净对感情的期许。
他对她也没有任何诺言。但她知道,他叫她来,就不会轻易叫她回去。素行与七白。后者的坚忍,肆意和锐利,不是他所想选择的伤害,他非常清楚。任浩树就是这样想好了才会去做的男人。
两三个月的午后,她又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在他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咖啡店里。他下楼,看到外面在下雨,她瑟缩地站在咖啡店门口的墙角处,穿灰绿羊毛开襟衫,里面是蔷薇红的宽身绸裙,穿着一双脏的绣花拖鞋。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还是乱糟糟的。只是脸上一点妆都没有了。
他说,天那么冷你为什么不进去先坐着。她讪讪地笑,我身上连买一杯便宜咖啡的钱也没有。他带她进去。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买了大杯的热咖啡,水果沙拉,还有鸡丝凉面,她兴致勃勃全部吃完。然后执意地在角落里点了一根烟,偷偷地抽起来。他看着她,看到她脸颊和鼻梁上的胭脂红斑,皮肤黝黑而粗糙。她说,被高原的阳光晒的。晒得脸都肿了,晚上睡觉就像发烧一样滚烫。我在那里住了近半年。
他不说话,依然看着她。她有些索然,用手搓着裙子,终于抬起脸来说,任,我怀孕了。我现在非常需要钱,想让你帮我把那套公寓租出去。
他说,好。我帮你找一家可靠的中介公司。如果你现在有急用,我可以先给你一些钱。
她急忙说,不用,不用。我会想办法找到工作,而且孩子也会等大半年之后才出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的父亲呢?
她说,管他干吗。他是我的孩子。
伸出手来摸他的脖子,微笑着,放心了,不是你的孩子。任,听说你现在有女人了,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是真的。那很好啊,以后我的孩子出生,如果实在养不活,可以送给你们。哈哈哈,真好。她突然又非常高兴,大声地笑,满脸天真的小纹路。
他与她走到地铁站。站在入口处,看着她沿着高高的阶梯走下去。风呼啸而来,把她的裙子吹得膨胀起来。她用手压着,一蹦一跳地下楼,毫无臃肿之态。回过头来,抬着被雨水淋湿的透亮面庞,对他微笑说再见。他相信她会说到做到。某天想好,她就会把孩子抱到他的门口,对他说,任,送给你。
她始终都是快活着的,并且对这个世界毫无要求。如果有过唯一的一个要求,是对他。而他是一个残疾的人,只是这样光耀明亮并且体面地生活着。只有她,穿越他的姿态,在他三十三年的生命里面,直接逼近,并让他看到了自己。她有丰盛寂静因此无限落寞的爱,而他因为清醒自知,一直活在没有温度的理性里面。
他们彼此的寂寞并不因为共同而能获得沟通。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里面。他听到她清晰的声音。
她消失在幽暗的地下通道拐角处。
夏天幻灭事件
榛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旧洋楼,老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阳光斑驳阴影,一条一条。黄昏时,明亮灼人的天空。是榛喜欢的时段。
那几天,晚上的风非常大,吹过来很白很大的云团,在深蓝的夜空中,像流浪歌手一样盲目而优美地经过。榛记得那天和蓝,躺在一个高级公寓的草坪上看云。
他们约在上海图书馆前见面。蓝在巴西烤肉店的门口,跟在长长的排队进去用餐的人后面,远远看过去,像个无聊的孩子。趴在栏杆上,晃着赤裸的腿,嘴唇抿得很紧。
这是榛熟悉的表情。在建京大厦的电梯上,他有很多次,看到这个从十二楼进入的女孩,靠在电梯壁上,面无表情,神情疲惫。电梯里的光线看过去是惨白的,照着她没有化妆的脸。她的皮肤灰暗,眼睛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烟,那是失眠以及抽烟过度的反应。她不想有任何遮掩,就这样赤裸地丑陋着。
除了漆黑的眉和长长的睫毛。我用的是兰蔻,她喜滋滋地对他说,兰蔻最好的眉笔和睫毛膏。她有风情的眼睛,形状秀丽。明亮,像熄火的煤一样,收敛的,摸上去会很烫。
只是不会笑。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他说。
他看着她,她在屈臣氏的货架前,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她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去扭住了她。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
他看到她突然被惊醒般的表情,她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人群淹没了她。他挤了上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她激越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胸口。
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他们在电梯里邂逅了n次。
当他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他觉得她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他靠近。
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他说。
他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他们找到大草坪,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散发出死亡之前的芳香。天空广阔,大朵云,清凉而猛烈的风。风吹过,树枝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
她在草坪上仰躺下去。他躺在她的身边,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他说,也许你不相信,我还在写诗。大学我参加诗社,工作以后,有时候在出公差的飞机上写诗。我不想放弃诗歌。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她没有笑。她听他谈论诗歌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她说,我理解。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她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地,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跑吧。两个人飞快地跑出去,他很久没有这样地跑步,听到心脏发出沉重的声音。
天空真蓝,他说,像一块天鹅绒。
不对。她说,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她在十二楼的网站上班。整个夏天,她只穿牛仔裤和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穿一双凉鞋。她会买很多一模一样的衣服,每天换着穿。
他在她上一层的贸易公司做事,每天下班之前收到她发过来的E-mail。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今天下雨了,好像秋天,我喜欢。有时候是问他有没有空,她想请他吃饭,想让他请她看电影。这些简洁的直接的要求,他从不拒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在电梯里,隔着下班的同事,他们彼此平静地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任何视线和语言上的交流。她在一群衣着时髦,妆容精致的上海女孩里面,显得憔悴。她的眼睛和任何人都不同。那种冷漠的灼热击中了他。
他们去吃日本寿司,是她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一个人住,晚上从不做饭。他们吃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他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他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他好不好看。他把那条裙子拿过来交给小姐,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
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如果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
不要让我看到你这么无助,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会有犯罪感。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他扭开电视,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终于要预期而至。他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他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他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她会没事的。她只是有些孤独。
他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他又拨电话,依然关机。他又关掉灯躺下去。
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他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他找不到她。
在刺眼的夏天阳光下面,他带着她走出超市。她的手里抱着一大袋子的沐浴露,彩色的瓶瓶罐罐,她抱着它们,像抱着玩具熊的孩子,落寞而满足。他说,我想我没有说错。你的眼睛不会笑。
她说,你示范一个眼睛发笑的样子给我看。
他说,不用。当你真正快乐的时候,你会无师自通。
她微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笑容。除了眼睛。
那一刻他想,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会要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做妻子。他想起大学时去一个海岛的旅行,晚上他跟着同学去看夜空下的大海,黑暗的潮水寂静而汹涌地起伏。那一刻,他唯一的感觉是恐惧。
他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男人会爱她。
他问她,有吗?
她说,你说呢?
他们站在淮海路的街头,夜色弥漫。周围是陌生的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拿出555牌香烟,用手心护住火柴,看她叼着烟俯过来,火焰照亮她脸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一闪而过。她爱抽555。
她说,我爱过的男人,都只抽这个牌子,很奇怪。
她在路上对他提起她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喜欢他十年,然后离开他。她说,所以我相信谁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爱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
惨重的是什么。
是心里的失望。
他们看着一个涂着银亮眼影,穿着黑色吊带裙子的女孩,倾泻着丝缎般的长发,沿着墙角走过来。附近酒吧有许多这样的女孩,专门和洋人在一起。女孩在抽烟,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冷漠地飘过。然后走远。
她一定是个失望的女子,她说,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