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有写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有年轻英俊的服务生,有摇滚,有昏暗的灯光和一到午夜就挤得水泄不通的舞池。她坐在吧台边,一声不吭,只是沉闷地连续地抽烟,把台子上的冰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他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她想到什么,凑过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对他说话。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她说,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比你大十多岁,学理工科的。会对你有放纵。
你呢,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
我的标准很简单,只要她天真快乐,不要太聪明。
就这样?
就这样。
我碰到过一个男人,每次他碰到我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男人一般都不说。他们不愿意去承担说我爱你的责任。
有时候是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E-mail里面,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空旷的街头,他在对面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我的耳边,他说,我爱你。
我相信我爱你已经变成一个问候语。就好像见面会说你好吗,或者口渴的时候说我要喝水。这句话摧毁掉我所有关于诺言和真实、信任和感情的标准,让它们变成了稀薄的空气和谎言。
他摧毁了你吗?
是的,他摧毁了我。因为,我得去习惯把这句话当成问候语。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问候语。
什么也没有发生?
Nothing.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水一样倾泻的眼泪,睫毛膏被融化,涂抹在眼睛周围,一塌糊涂。她失控而狼狈地哭泣。发生在喧嚣的音乐和黑暗的角落里。
他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他起床穿好衣服。
大街上雨雾弥漫,滂沱的雨声。他拦到一辆taxi,他冲进出租车里,已经浑身湿透。他说,去茂名南路,Blue。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地奔跑。
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他走进酒吧,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吧台上是零散的满满的烟头和烟灰,还有啤酒杯子。他说,跟我走。她脸上的表情木然。她冰冷的眼神在漆黑眉色和睫毛衬托下,是黑色的潮水。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喝醉了。
我不去。她轻轻地说,你不爱我。
她微笑,她看起来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许伤感。她温柔而伤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
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思考,用手指握住她的下巴,扭过她的脸,堵住她的嘴唇。
亲吻持续很长时间。耳边的音乐退却,夜空下的潮水独自起伏。然后他放开她。
跟我走,他低声地说。他的声音突然哑掉了,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抱你走。
在他的床上。黑暗中她的眼睛灼然明亮。他舔她的眼睛,想让它们安静地闭上。然后她又睁开。她凝望他。她的眼睛让他羞愧。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他听到自己混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叫榛。我的呢?
你叫蓝。
不要对我说,你爱我。
我不说。
她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烟头隐隐闪烁。她起身,赤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
她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阁楼里,每次下雨,我听着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肌肤相亲带来什么。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他们又在一起。他们再次。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雨停止,天色开始发白。地上是散落的烟头,她穿上衣服,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彼此没有睡着过。现在该去上班了。她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点了一支烟。
她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看他剃须。她给他看她脖子上的斑痕。我喜欢这个,她说,男人的亲吻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只是都会消失。时间长短而已。
因为你从不相信他们。
是,从不相信他们。有时候,在梦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又在对我说,我爱你。我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你希望什么。
是不是有个孩子会好。可以长久地坚持地温柔地勇敢地真诚地和他相爱。
你心里有那种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感情吗。
有的,只是不知道可以交给谁,没有人。她低下头微笑。
我相信你也有,但你也找不到人可以交出去。
他在上班的时候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头晕和困倦。精神很好,思路清晰。空闲下来的某个时刻,他想起她。寂静地想起她。她的气息和皮肤。
他在E-mail里面写了一首诗给她:你在时间里行走的时候,爱情发出破碎的声音。等到你走回来的时候,它愈合。但是他没有发出这封电邮。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E-mail。只有短短几句话:一整天我在听宇多田光的《初恋》,我不懂日文,但我听她在歌声里哭泣。
她消失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她会这样做的,她需要一个安全的逃避的距离。他没有去打扰她。但是他想,她会好一点。他不是轻易和女孩做爱的人。但是那一个夜晚,他想他是怜惜她的,因为怜惜她而和她做爱。
就像一个孩子,你知道她要的是一个穿花裙子的娃娃,你不能让自己忍心不买下来送给她。但是爱情不是一个洋娃娃,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她避而不见。
那一年夏天,榛二十八岁。榛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部门经理。他是健康的正常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英俊。希望有一个快乐天真的妻子,不需要太聪明,因为他已经足够聪明。他不喜欢有对手。
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一个招式。一招定生死。她说。
她是夏天的一个幻觉。榛确信她彻底消失,她不再在十二层的网站上班,公司同事告诉他,她走了。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下着暴雨的夏天凌晨,赤裸的蓝趴在窗台上抽烟。然后对他说,这个城市太冷漠了。没有爱情我们会冻僵。没有永远我们会死亡。
十二小时
1 一个陌生人
第一次见到Joe,他送给小恩一盘CD,是Leonard Cohen的精选。
一张原版碟。封面上是男人陈旧的黑白照片,穿着衬衣和西装上衣,光滑而干净的短发,双手搭在绒布椅背上。一张中年的面容,薄唇,鼻子两边深的纹路。眼神深邃。
小恩以为那是一张好莱坞早期男明星的照片。粗粗看了一眼,觉得英俊,却无从猜测这张CD所能呈现的声音。就像Joe,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男人,坐在和她隔了一张桌子的对面椅子上,她却不熟悉他的气味。
他是一个陌生人。
2 坠入深海的女子
认识Joe是在三个月之前。她那时还未从德国公司辞职。还是每天要一早起床对着镜子把自己梳洗妥当,飞奔去地铁赶车的一个小职员。还是在和上司恋爱着。那个男人比她大十一岁,在郊外有别墅,家里有全职太太和三岁的幼儿。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加班的深夜,在送她回家的奔驰车里,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轻轻地对她说,如果你不是人鱼,怎么会有像海藻一样的头发?
她记得那天夜晚下雨。她浓密漆黑的长发带着微微的潮湿,散发出清淡芳香。他手指上的热力透过发丝,渗透到她的肌肤里。
她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感情。而她的确是一条鱼,盲目地扎入,在寂寞的深海里丧失方向。一旦脱离就会无法呼吸。于是就这样游下去。
她在OICQ上给自己取的名字,就叫,坠入深海。
那段日子她常常下班了也不回家,等在公司里争取加班的机会。加完班了,深夜十一点,依然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他的电话,还是对着冰冷的空气回忆他曾经出现过的身体和眼神?就这样挂在网上看新闻,做心理测验题。
不时有陌生人在OICQ里问候她,她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看到对话的框框跳出来,就把它去掉。一次一次重复。直到他问她,深海是黑暗还是如花美景?
3 盲的鱼
有很多个夜晚,小恩都是失眠的。她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失去了睡眠的夜晚。她在电脑上给男人写信。有时候她写,我想明白我们之间大抵只是一场误会。有时候她写,我对你没有任何目的。除了我爱你。写完的信最后一律丢弃到回收站里。然后她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穿着一条宽大的蓝色条绒裤子趴在窗口上,看渐渐明亮起来的清凉的天空。
空下来的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香烟。小恩划了火柴点上,呼吸,对着窗外清冷的空气轻轻吐出烟雾。那大概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活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这样一场寂寞的感情。海水苍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
Joe出现。她在公司中的电脑里看到他的第一句问话。
她回复他,坠入会什么都看不到,只会变成盲的鱼。
渐渐习惯每天在线上和他聊一会儿天,在上海做软件的男人。如果彼此刚好没有在同一个时候碰到,就会留下几句问候。这样陌生而温情的关系迅速地膨胀和扩大起来,渐渐占据生活,变成一个坚强的支柱。Joe很少谈到他自己,只是倾听小恩。小恩把那些不能对身边任何一个熟悉的人诉说的语言,托付给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她一直叫他Joe。那是Brad Pitt扮演过的一个角色。是他和她都很喜欢的男演员。Joe在电影里和一个喜欢的女子相遇,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刚刚分手道别,就在大街上遭遇死神。一部关于死神和感情的电影。
十二月的时候,Joe说,他会来北京出差。
小恩说,如果你来,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酒吧。
4 已经够了
Joe不让小恩去机场接他。他说,我处理好公事,给你打电话。
那天早上,天气很阴冷。天空是一直灰蒙蒙的颜色。小恩在办公室里忙碌,中午抬起头看天,发现外面下起白茫茫的大雪。宽阔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堆满积雪。办公室里有人发出惊叹,马上恢复了工作。小恩靠在落地玻璃窗前,看得心里发痛。她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这几天在做最后的交接工作。她已经不能再继续面对那个男人。
他的感情,他的温暖,他的自私,他的虚伪。已经够了。
5 下雪的夜晚
下班接到Joe的电话。他在手机里对她说,我在马甸附近,下大雪了,路上打不到车。小恩说,我在国贸,我们选择一个中间的位置,然后一起过去。两个人两个小时之后走到约定的地点。头发上,大衣上全是雪花,头发潮湿,一身狼狈。男人清秀而干净,单眼皮,短发,有长得很漂亮的嘴唇。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黑色大衣。他走过来叫她,小恩。
小恩略略失神,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不,不会是这样高大而真实的一个男人。她已经习惯了把他的气味保留在她的情绪和记忆里。那样遥远的一个男人,在电脑里陪伴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微笑,他的语言,他的风趣,他的温情,都是熟悉的。但是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她倒退了一步。
Joe微微一笑,他明白她。他说,小恩,我们是朋友。他们伸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找了一家做烤鸭的小餐馆。两个人都吃得少,吃一会儿就停下来抽烟,看窗外的雪。他抽的烟是茶花。烟盒上有两句话,和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街上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喧嚣一片。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
小恩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应该是明天。
就那么短的时间?
是啊,出公差只能这样。他停顿一下,看着小恩。他说,你这样看过去很好,小恩。在线上谈话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你。担心你走不出来。但是你的眼神这样坚强。
我辞职了。Joe。我会离开他。
不要做勉强的决定,那样会累了自己。当你真正想做的时候才做。
我明白。
6 音乐
吃完饭,他们步行去三里屯。路上的雪冻成了冰,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会失去控制。小恩一边走一边笑。Joe伸出手,说,来,搭着我的手。摔一跤并不好玩。路上有出了事故的汽车停在马路当中。很多人在走路。两边的公寓楼里投射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小恩扶住Joe坚实的手臂。
三里屯一如从前,很多兴致勃勃的人。他们在这里集会,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吆喝,唱歌,聊天,走路,喝酒,发呆,大笑,或者沉默。人常常在夜晚才会自由自在。
小恩把Joe带到她常去的酒吧。酒吧位于南街。比北街冷清一些。里面很大,经过走廊,还有深深长长的位置。墙壁是黯黄的,天花板是深绿的。所有的木头桌子和椅子都是笨重的,朴实的。酒杯里的威士忌。放的是民谣。墙壁上挂着圣诞节的树枝和花环。他们挑了一个墙角的位置。
小恩说,你喜欢吗?
Joe说,喜欢。他又问服务生,放音乐的机器在哪里?
我们只放店里的音乐。
你放心,店里的客人会听到更棒的音乐。
他拿了送给小恩的CD跑开。一会儿,音乐就换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在空旷旷的房间里回荡。他唱的是一首平静的、冗长的、饶舌的歌。咬字很奇怪。
Joe走回来,坐回到小恩的对面,拿出一根香烟点上。他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说,等会儿我们离开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要取回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