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冰作品合集(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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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不(4)

(九)

你若认为我是在讲一个励志的故事,那你错了。

从不屑于煲鸡汤,若说熬,只熬苦口明心的江湖黄连汤。

今朝这则故事,却也不算黄连汤,不过是一瓢满舀因果的小善缘罢了。

种因得果,善缘善得,因缘具足须待时日。

倒也不必怪我卖关子,有些缘分,总应该满了十年再开口说。

十年前我27岁,那年拉萨刚刚开通火车。

那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手边有啤酒,怀中有吉他,身旁有兄弟,心里住着一个野孩子。

那时我在拉萨开酒吧,有天忽然想去看看南迦巴瓦,于是背包独行,一路浪荡到派镇,又沿着莫测的山路去往大峡谷深处的秘莲花。

所以,白玛的家乡我去过,十年前的我,曾徒步过墨脱。

派镇到拉格山难翻,拉格到汗密路最长,原始森林里几度迷途,没遇见狗熊撵着我跑,只看到了猴子冲我龇白牙……

从没走过这么难行的路,可那沿途的景色,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越走越热,雨打湿了路,汗浸透了裤衩,塌方区的沙石踩不稳,蚂蟥钻进我的右手腕,我点了根烟去烫它,手一抖,刺啦啦一个永远的疤。

曾经沿着中尼公路的雏形从拉萨走到珠峰,也曾徒步走完一整条滇藏线从德钦到拉萨,但那条墨脱路,我走得几近崩溃,好吧,高估自己的体能了。

前路且长,横不能废在半中央,于是狠狠心扔了背包减轻负重,空手往前挪。

几个小时后,几个容巴山民路过我,其中一个问:老哥,这个包是你的吧?他惋惜地说:扔了不心疼吗?我帮你背着吧。

人家用一种看败家子的眼神儿看我,我推辞不过,只好由他。

我们边走边聊天,骂蚂蟥骂天热,分着喝他装在饮料瓶里的黄酒,吃我的压缩干粮,还唱了歌。

原本提心吊胆筋疲力尽的路,莫名其妙就走完了。

分别时我掏工钱给他,他不肯收,估计是看我破衣烂衫,以为我穷困落魄。

他坚持说:我这是帮忙呀,帮忙是不能收钱的。

我追,他跑,我撵不上他。

我说:喂喂喂我可不想欠人的,别把我想得那么落魄,我在拉萨是有酒吧的。他问我什么是酒吧。

我说:一个小屋子,很多人在里面唱歌挣钱,很多人在里面花钱喝酒听歌……

他笑:哈哈哈,唱歌还可以挣钱?

他开玩笑说:那等我将来长大了,去你的小屋子唱歌吧。

我想留他的电话,他说没有。

我想留个电话给他,他说算了算了。

我想留他的地址,哪怕是个学校的地址也行哦,他估计是怕我寄礼物,不肯说。

我傻站在路旁,冲他的背影喊:弟弟,名卡热[12]?名字总要告诉我吧!

那个小背夫喊,哎呀老哥,你怎么这么麻烦……

他远远地冲我挥挥手:……就喊我弟弟吧。

…………

当年13岁的白玛列珠应该不会知道。

整整10年之后,上天会重续这段小善缘。

所以,弟弟,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

把包给我背吧,脚下的这条路,老哥陪你走上一段如何?

【你好小蓝】

那些动人的故事,大都始于平淡,蕴于普通。

却又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绝境中。

…………

无论如何,请坚持读完头八个章节。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笔耕砚田,度我者有情众生。

所谓有情,又名众生,生死相续,轮回转生。

所谓故事,皆为人事,所书所述,不离生死轮回间之有情众生。

众生轮回,故事也是轮回着的呀,谁说人家故事君只来这一次然后就拜拜永别喽?

说出来吓死你:娑婆境里,所有当下动人的故事,全都不是第一次发生。

那些动人的故事,大都始于平淡,蕴于普通。

却又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绝境中。

特别牛×:从不是过去完成时,永远是正在进行时。

车轮滚滚,辗转往复。

观机而动,永不断更。

所以读这个故事还是需要一点耐心的,无论如何,请坚持读完头八个章节。

下述43000字,本意并非搞哭你。

(一)

那辰光,小蓝还是只小护士。

小白帽子白大褂,双手抄在口袋里,小白鞋子PIA PIA PIA,蹦蹦跶跶的,鹿一样。

你晓得B站知名宅舞UP主咬人猫吗?把《极乐净土》跳得最带劲的那个包子脸小萝莉,小蓝就那个身高体量,却是瘦版的。

她是原装的壮族人,眉眼俏,鼻头也翘。

嗯呢,侧影和5毛钱人民币上的那个姑娘简直一毛一样[13]。

病人们都不怕她,背地里总喊她小朋友,她长得小小一只,再努力装严肃,也不像个大人。

长得像孩子,却是哄孩子小能手,小蓝哄的小孩全都有假牙。

内科老病人多,人老到一定岁数,要么混沌了心性,要么复活了天性,吃饭睡觉打针吃药不哄不行,她扶着白发苍苍一颗头,痛心疾首:

你乖一点儿行不行……把药片片吃了!吃了我就给你挠背。

70岁的老太太撒娇:你先挠……

她吼:我不!

老太太撇嘴,撩起枕巾擦眼泪,把脑袋缩回被子里装委屈。

她恨恨地跺脚,围着那坨被子转圈圈:你你你你懂事一点儿行不行……剪子包袱锤,一把定输赢,输了不许耍赖皮,赢了我给你多挠5分钟。

她把被子掀开一角,小声和里面谈判:你再不听话,我就先给隔壁床那个胖阿叔挠去了哈。

头抬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她指着隔壁床叫唤:

阿叔!你把衣服撩起来干吗!你药吃了吗你?不吃不给挠的!

挠背舒服,舒服得人眯缝起眼,每逢这种时候,老人们爱和小蓝拉拉家常聊聊天。

和她聊天真好玩,姑娘城府浅,不经激也不经逗,三言两语就能逗得她变身。

她总是眨眼间小村姑附身,絮絮叨叨里,少年时乡间的生活重新灌浆抽穗、舒枝展叶:

夏日锄草、清晨挑粪、没有尽头的玉米地、弯腰割割割、阻力重重的水田,新臼稻米值几多钱……那些乡土间的话头,都是老人们熟稔的,爱听的。

……纱窗外青蝇嗡嗡。

拨开南中国上空的层云,正午的日光缓缓降落,掠过江面的薄雾烟气,抚过喀斯特地貌的小碧山,洒进镜面的水田,洒到病房里的床头被角,又弹落在人的眉梢发畔,晶晶亮一道金边。

床头断断续续的闲谝,窗畔青蝇嗡嗡。

于是愈发安静,于是愈发衬得此间的光逸动如风。

她有时候会忽然刹住话头,把爪子绕到人面前,怼到鼻子尖上。

你看你看你看……

她叫唤:又偷懒不擦澡是吧,我指甲缝里都黑啦!

…………

薪水微薄,小蓝却一度是医院里最勤快的小护士。

阳朔县人民医院呼吸内科业务繁忙,干不完的活儿,她省下中午吃饭的时间,帮病人微波照褥疮。人家赶她去吃饭,她说:不饿不饿,小时候在乡下干活儿时,经常就是一天只吃两顿饭的啊。

她并没想当劳模,只是下意识地效法祖辈乡民的古老经验:用插秧种地时的耐心去对待工作,天或欺人,地不欺农,春日多辛苦,秋后才挣得多。

整个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新圩乡老街,就出了她一个读完了大学又当上了护士的,累就累吧,累着累着,工资就多了。

她心说,反正年轻,歇歇就过去了。

值班护士最累,小夜是19点到凌晨2点,大夜是凌晨2点到早上8点。

年轻小护士易犯困,常在值班室里乏得东倒西歪,唯她例外,常挨个儿病房溜溜达达,手是背着的,偶尔捶捶酸胀的腰,好似看青的老农夜巡——田间地头视察玉米,保卫西瓜。

起起伏伏的呼吸声,或轻或重……

她侧耳听听,满意地点点头:八错八错[14],都睡得挺乖的……

平安无事也是一夜,心惊肉跳也是一夜,这里毕竟是医院。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医院是阴阳地,是一辆巨型生死过山车,福祸悲喜,起伏颠簸,这里是救命的所在,某种意义上亦是断命的场所。

真正大智慧的人,方能把这里当作观修无常之道场。

于医于患而言,这里只能是续命的战场,医士厉兵秣马,值班护士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好迎狙突袭的炮火。

夜袭是惯常事,不来则已,来则猖獗。

呼吸内科里心脏病人急性发作的多,最多一个晚上抢救过三个。

从阎王手里拔河抢命,唯一个快字,上氧上监护仪都需用最麻利的动作,鞋子跑脱了脚是没工夫提的,小蓝必须飞奔着猛推抢救车。

争分夺秒,生命体征还是越来越弱,心肺复苏需垂直按压,她个子小胳膊短使不上劲,于是干脆爬上病床,撑直胳膊,用80斤的体重换压力。

压着压着,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滴答,压着压着,一旁的同事戳戳她……

她头也不抬地喊:没事!我还有劲,过一会儿再换人!

……下来吧,别忙活了,规定时间早就过了,人已经完全没了生命体征,救不回来了。

她不管,倔劲上来谁拦也不好使,埋着头接着按接着按……

不知怎的,骤然间两臂却软绵绵地消失了力气。

她爬下床,埋头疾走,门口处撞见病人家属,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哭成泪人:……早知道,那天就多帮奶奶挠5分钟了。

小蓝小蓝。

小蓝是来苏药水味道里悄悄生长的一朵小花儿,干干净净的。

护士长说,可是,孩子你不能老是这样啊……

她说:干咱们这行的必须正视生死,你抓紧心理脱敏好吗,心、理、脱、敏!小蓝嗯嗯嗯,使劲点头表决心,还捏起一个拳头给自己加油:下次就好了,下次就不会了!

决心下了有512G,转天从急救室里出来,继续梨花带雨。

她把脸埋进同事的肩窝里呜咽:可我就是难过啊,可我就是控制不了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年长的同事轮流过来拍拍她,帮她理理头发,帮她把小白帽捡起。

…………

前辈的护士姐姐们都爱她,护士长阿姨尤其稀罕她。

女人一年长就爱帮人牵红线保大媒,护士长那时热情高涨地给小蓝介绍了个对象——

自己儿子。

这么质朴乖巧又心善的小姑娘干吗不抓紧收了藏回家呢如果能当儿媳妇那该多好啊……

可惜,领导无缘变婆婆,几句话就被撅回去了,人家已经有主了。

遗憾之余,护士长纳闷地发问:傻小蓝哦,咱这模样咱这脾气性格,什么好女婿找不到,你怎么……

她扒拉着小蓝的脑袋,惋惜道:你怎么偏偏喜欢上一个摆地摊的呀?

她问:那人别是个混子吧?他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又问: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啊呀呀呀你这孩子傻乎乎的可千万别一时糊涂啊……

(二)

混子还是骗子?不确定,也许吧。

从名字看确实不像好人,好人怎么会叫:蠢子。

蠢子蹲在桥头摆地摊,就是阳朔西街麦当劳对面的那个小石桥。

三尺粗布平展,卖化纤围巾卖手工荷包,也卖桂花香水,10元钱三瓶的那种。客人来时,别人怎么吆喝招揽,他也学着低声吆喝,城管来的时候,别人怎么狼窜,他也象征性地跟着狼窜。

别人总能吆喝来生意,总能跑赢城管,唯独他例外。

他寡言,安静得像个树墩子,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也难怪人家欺负他,世人吃柿子皆爱挑软的捏,话少的人总是自带三分好脾气地憨。

西街熙攘,举目皆脑袋,灯红酒绿里,这是个一回头就能模糊了长相的男孩子,普通得掉渣。

若说特别,勉强只因那副厚重的学霸眼镜。

黑框眼镜卡在脸上,酷肖年轻时代的罗大佑,弹琴唱歌时尤其像。

地摊上横着一把旧吉他,客人少时蠢子抱起来操练。

练琴、练声,锤炼那些缓慢而悠远的自己写的歌,不远处酒吧里的噪音扰不了他,他一练就是半个晚上,于是成交的客人更少。

“蠢子”二字,本是广西乡下对不良青年的俗称,搁在东北叫青皮,搁在北京叫串子,搁在青岛叫小哥,搁在杭州叫地棍,搁在上海叫阿飞,搁在他身上,名不副实地滑稽,一点也不威风。

蠢子是个理工男,就读于理工大学雁山校区博文管理学院地理信息专业,那时大二。家里不宽裕,他寒暑假跑来阳朔,摆摊撂地挣生活费,算是自力更生了。

学期读书,假期摆摊。

挣得不多,花得很省,从冬天到夏天又到冬天。

冬天是个容易恋爱的季节,有寒冷才有温暖。

蠢子和小蓝在阳朔的冬天遇见,就在那个乏人问津的地摊前。

那时水面寒气初生,小蓝自桥头走过,小鹿一样地轻盈,不少男人的眼神都偷偷跟着她的脚步蹦跶,随着她秀发甩啊甩……而后集体微微一诧异。

她停步,侧目,傻立在一个地摊前,出神地和那个其貌不扬的男生对视发呆。

第一眼对视就都愣了,于是有了第二眼。

以前见过吗?为何有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蓝后来描述过那种感觉:不不不,绝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只是心忽然被揪了一下……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

后来蠢子说也有同感,很熟悉哦,熟悉到可以不用任何预设和铺垫,就可以十秒二十秒地,直视着这个陌生姑娘的双眼。

玄妙也,两人都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但都想不起何年何月何地曾相见。

于是屏住呼吸认真地看,边看边想拼命地想,越想,心中越莫名地悲喜难言,却如同在静谧的大雾里开车,影影绰绰的怎么也清晰不起来。

好奇怪,莫名的淡淡的,悲喜难言……

刚才写的这些都是真的,并非我扯淡。

其实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世上无数人曾短暂拥有过吧,譬如你比如我。

可惜你我羞涩矜持,你我不敢惜缘,任凭小羽毛飘过眼前掠过指尖,也怯于伸手去捉弯腰去捡。故而,大多似曾相识的第一眼第二眼,大都终于擦肩而过,止于雁渡寒潭。

再奇妙的遇见,一个转身也就淡了。

万幸,他们不是你我。

没有局促地扭头,也没有礼貌地转身,那天桥头暮色里,两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只是呆呆地互相看着,一眼又一眼。

缘分是从此刻缘起,还是从此刻重续?

如果这时来一场冰凉的急雨该多好,是否就能浇散他们的视线?

如果狠心断掉那次对视,是否能够改写这场吉凶未卜的姐弟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