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蓝1991年生,蠢子1993年生。
年纪相差不大,面相上来看,蠢子甚至还要比小蓝成熟一点。
事实上也确实成熟很多,如此木头木脑的一个理工男,居然懂得霸道总裁风——有一天,他一把攥住了小蓝的耳朵。
吃烤Bia那天攥的耳朵。
鱼,壮语里念“Bia”。
那天巨冷,围巾只卖出两条,钱没挣到几多,约好了一起吃晚饭,俩人兜里却都羞涩。河边露天排档吃了烤Bia,只吃得起一条,这么寒碜的约会,也是没谁了。
都是水田里割过稻子的乡下孩子出身,小蓝并不介怀,她最爱吃鱼,但凡有鱼吃就开心得不得了,虽然这条鱼比做实验的小白鼠大不了多少……
其实还算饱,胃里半饱,浑身上下冻饱了。
南方的冷不是盖的,冬河畔寒气袭人,像浸了冰水的毡子,吧唧一下裹住人,潮湿冰凉的一层软壳,死死附在身上,由外及里地挂霜。
别人是寒由足底起,她由耳起。
先红肿了耳垂,后是耳廓,一条鱼吃完,耳朵油炸过的一样。
返程时俩人小跑,小蓝抄着手,咝咝地抽着凉气,蠢子袖着手跟在后面。
一头穷大学生一只穷小护士,两个从小苦到大的乡下孩子都已早早习惯了省钱,打车这种奢华的习惯,都还没有养成。
情浓路短,天冷路就长,小蓝拿出小姐姐的口气,扭头冲蠢子小声喊:
走快点啦,耳“都”快冻“丢”了……
天实在太冷了,嘴唇也生冷,她本来想说“朵”和“掉”的。
头刚转回来,黑影一闪,耳朵却一暖。
什么鬼!热烘烘的两只大手攥住了她的耳朵,那双手胆怯了一秒,好像在犹豫该拿她的耳朵怎么办,紧接着发力,骑虎难下地攥住,牢牢地捂严。
然后就不冷了,耳朵找回来了,像啪上了两块暖宫贴,又像套上了两只刚出炉的全麦面包……
蠢子袖了半天,手温很是到位。
姿势也很到位,他高她一头,手的位置刚刚好。
去过火锅店没,服务员端锅上桌时什么姿势,他就什么姿势。
小蓝那时立马心律不齐了,心脏开始尬舞。
她努力遏制住眩晕,心说:这他喵的,就是书里描述的浪漫吧?
第一次有人用双手帮我焐暖耳朵……端锅一样!
这沉默寡言的家伙,居然这么大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耳朵给捉住了?
她晕红了脸,脖颈子都开始发烫,脚下的节奏却渐放缓,奇怪,何时涌出来这一身热汗?
哎哟喂,咋忽然就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更奇怪的是,这一幕,为何隐隐的,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个微硬的东西摩擦在鬓边,触压着一跳一跳的颞动脉。
嗯,是茧子吧,食指上的、中指上的、无名指上的,弹琴弹出来的,他好像已经苦练了许多年……
她等着他开口说点什么,这种时候不是都应该有台词和对白的吗,韩剧里不都那么演……
聊聊自己写的歌也行哦,或者给我唱上半首吧,还没人给我唱过歌呢……
他却依旧寡言,只是擎着两手和她并排走着。
走得又慢又僵,真好似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一不小心就会洒了似的。
那时他们尚未确定关系,只是“朋友”。
小蓝虽比他大,却一直无法在他面前扮演姐姐。
(四)
只有一次,短暂扮演过小姐姐。
那段时间医院里工作繁忙,小蓝常一次煮两份饭,吃一份剩一份,加完班后一回家就可以吃,吃完倒头就可以睡。
剩饭凉不凉是不管的,只为省出点时间,能早点爬到床上瘫一瘫。
阳朔多山,她住在山脚下的小破房,出租房,霉斑爬满山墙,小小一张单人床。
见面总是在半夜,交接班的间隙,俩人星光月光下并肩在街头走走,权当是约会了。
话很少,也没牵过手,烤鱼也再没去吃过,小蓝心疼蠢子挣得少,不想他坏钞。
知道她爱吃鱼,蠢子说:我帮你做顿豆腐鱼吧,咱们自己做,便宜。
又说,明天早上你睡你的,饭做好了我喊你。
虚掩的木门轻轻推开,他踩着晨光走进来,一手一个滴滴答答的塑料袋。
厨房比个纸箱子大不了多少,人站进去就关不上门,剖鱼、切菜、洗锅,他尽量让每个动作都轻缓……
不要发出杂音,莫扰了小护士熬夜后的清眠。
屋子太小,他的窸窸窣窣,小蓝猫在被子里听,不时地偷笑:这家伙,原来不会做饭。
理工男一会儿打一个电话,一会儿打一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妈妈,声音努力压低,求教如何去鳞、怎么切段、何时放豆腐、什么时候搁葱姜……
常年唱歌的人低音重,胸腔共鸣明显,轻轻的,嗡嗡的,隔着被子挠在耳畔。
小蓝忍不住掀开被角掏耳朵,一边入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呆呆的、憨憨的、闷闷的、宽厚的、年轻的……
她起身,光脚走过去,无声地站到他身后,入神地看啊看。
心脏又开始尬舞了,眼睛一热,有些话莫名其妙地跑了出来,她听见自己对着那个背影没头没脑地说:我比你大,将来老得比你快,我只是个小护士这个小县城我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她听见自己说:
咱们不现实,你不要耽误了自己……回去读你的书吧。
男生回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盯着锅看。
半晌,瓮声瓮气地回答:……试一下吧。
锅盖掀开,浓雾散开,色香尚可,这条Bia死得还算体面。
他低声道:地上凉,你先去穿上鞋。
…………
后来不忙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去买菜,医院门口有菜农,零零散散小菜摊。肉也买,之前一个人时肉钱两三元,现在两人变成五六元。五六元钱的肉也就一管牙膏那么点儿大,人家抱怨:哎呀这个鬼怎么卖?
小蓝也哎呀:哎呀我们又没冰箱,买多了吃不了哇,哎呀哎呀,你看我这么小只,买多了吃不了哇。
买一次菜,菜金10元,够俩人吃一天。
壮族话的吃饭,叫“耕爱”。
他们一般一顿只耕爱一个菜,要么肉丝茄子加米饭,要么青菜肉丝挂面。偶尔蠢子做一次鱼,俩人一点汤汁也不剩地耕爱干净。
菜是不敢剩的,没有冰箱,怕坏。
洗衣机也没有,衣服洗完俩人一起拧,小蓝力气小,蠢子一使劲,她胳膊变麻花,哎哎哎地喊着,东倒西歪。后来再洗衣服,蠢子自己拧干,小蓝的手容易起冻疮,这些活他不再让小蓝干。
空调也没有,电视也没有。
偶尔有空,窗前闲坐,共同的爱好是听歌。
耳机一人一只,大半天不用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流行的,小河的晓利的野孩子乐队的……
有时蠢子背着吉他来,他埋头练琴,她盘腿一坐,等着那些叮叮咚咚的拨弹从膝上跳过。
蠢子的音乐,小蓝是最初识货的人,超级爱。
她也是那时养成的习惯:习惯盘腿坐着听蠢子弹歌。
有时不用加班,她会跑来地摊上寻蠢子,也是盘腿坐,乐呵呵的,左顾右盼的。
你练你的琴就好,她说,我来帮你卖东西就好。
有曾经的病人家属路过,指着她问:哎哎哎,你不是那个……
她点头寒暄,一脸严肃:您家阿叔最近身体怎么样了?最近怎么没带他来复查啊?要上心一点儿哦……
又把爪子怼到人家鼻子底下:闻一闻吧,桂花香水,10元钱3个!很香!
小蓝招揽生意时,蠢子不看她,一言不发。小蓝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来陪你摆摊哦?
他点头又摇头,黑框眼镜沉沉地压着眼帘,怀中的吉他也是缄默的。
于是小蓝不再追问,改聊明天的10元钱菜单:茄子已经吃了好几天了,不如明天黄瓜,后天豆角?
饮食男女,家常琐碎,很少有九〇后像他俩这样谈恋爱。明明两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十几年的默契夫妻在过日子。满街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满世界的爱恨情仇别离喜悲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那时的故事普通得要死平淡得像碗青菜汤:
最一穷二白的年纪,一个穷小子遇上一个穷姑娘,一个大男孩爱上一个好姑娘。
那简直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五)
小蓝后来没再去过地摊。开学后蠢子没时间再摆摊,但依旧夜夜来阳朔。
他那时找到一份酒吧驻唱的工作,离桥头不远,就在西街那儿。
每晚8点上班到凌晨一两点,再坐早上6点的班车回校上课。工资每天70元,来回车费30元,实得40元。
算上车上打盹时间,每天的睡眠勉强是够的。
这份工作辛苦,却比摆地摊时挣得多,还可以多陪陪小蓝,小蓝夜班结束时,他正好可以背着吉他等在医院门前,陪她一路散步,走回那间小小的出租屋。
他的话依旧不多,偶尔主动聊聊自己今天唱了什么歌,酒吧里又来了什么奇葩客人……大都是在小蓝情绪低落时才说,应该是又有病人没能抢救过来,她是撇着嘴的。
他不会劝人,只是停下脚步拽拽小蓝衣袖,陪她在路边坐坐。
坐下也无话,只是把一只耳机轻轻塞进小蓝的耳朵。
走走停停,停停坐坐,从冬天到夏天再到冬天,那条路后来很熟悉他们,每到半夜就清场,只留他俩在身上走着。
每天熬夜加奔波,蠢子瘦得很快,人脸一瘦,黑框眼镜愈发显大,像长者。
每每小蓝心疼他,想板起脸来说些什么,他只一句搪塞:放心,不会挂科。
两人感情极好,从不吵架,见拗不过他,她也就把话咽回去了。
一个学期下来,除了耽搁过几次地理信息概论课,所有的课业都很神奇地没有挂科,包括那个鬼知道有什么用的地理信息概论课。
小蓝惊讶他是学霸,他手揣在鼓鼓囊囊的裤兜里,笑眯眯的:
我涨工资了,请你吃顿牛排吧?
熨了衣服,擦了鞋,还为牛排专门洗了头。
都是生平第一次进西餐厅,两个人都激动坏了。吃完牛排后,两个人都气坏了。
小蓝出了餐厅门,就蹲在地上不肯走了,心碎成粉了。
这可是两百多元钱啊……面包还没拳头大,牛排还没有鞋底大,还没吃饱就吃完了?
她当真气哭了,蹲在门口抹泪花,忽大忽小一个鼻涕泡。
这可是两百多元钱啊……蠢子,你一首一首地辛苦唱三天才能挣来的钱,就这么没了?
如果是买了牛肉自己回家炖的话那得是多么大的一盆啊!能吃一星期呢!
蠢子说:……可是,咱家没冰箱啊。
小蓝噌地站起来,走,买冰箱去!
她捂着心口嚷嚷:豁出去了!买大冰箱去!不过了!
冰箱不想跟她走,嫌她卡里钱不够,蠢子的钱她打死不让花,于是作罢。
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牛排在肚子里消化了,赌的气也就忘了。他俩最后买了两个暖水壶,盖子可以当杯子的那种,一个黄色一个绿色,情侣款的。
她捧着暖水壶乐呵呵地在街上走,趾高气扬的。
走上几步,扭头对蠢子说:喜欢!
没走几步,又说:特别喜欢!
乍一听,蠢子以为她说人,细想想……好吧,是在说壶。
他们过得极简朴,除了买菜偶尔买书,其余几乎什么都不买。
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两件狼爪冲锋衣,知名品牌,墨绿和翠绿,也是情侣款的,S号和XL号。
蠢子那件故意被买大了一号,因为小蓝说:等你没那么累了,还会胖回来的。
那两件狼爪冲锋衣是他们最体面的衣服,后来他们一直穿着。
……可惜是假的。
造假的人不敬业,绣的logo很不走心……
经常会有识货的人指着那个肥硕的狼爪logo,疑惑地问小蓝:百度?
(六)
日子过得平淡,平淡里亦有微澜。
再粗茶淡饭的日子里也会有小小惊喜浮出水面,像白米粥里忽然多出的一粒瑶柱,不经意间的一勺微鲜。
那是大年初五,小蓝加班,过年没人卖饭,她一个人守在值班室里泡老坛酸菜牛肉面。
热水刚浇满面饼,手机嘀嘀嘀地叫唤,蠢子打来电话说:生日快乐!
哎?是吗?
她笑,哎呀对啊,今天还真是我生日呢,都忘了。
乡下孩子没人给过生日,父亲过世早,母亲不会,没有那个意识,长大后自己也就更不会了。她说:你别买什么生日礼物啊,我不习惯的……
那厢不说话,信号不好,电流声刺刺啦啦。
听筒里有风声,蠢子应该是戳在村头打的,阳朔县葡萄镇乌龙村是他老家。
她喊:喂喂,不打了吧,你不要站在风地里啊,外面冷啊。
吉他声忽然响起来,蠢子的声音刺刺啦啦:小蓝,你先不说话。
…………
只要你懂得我对你的爱
并没有来自现实的负担
就算失去了青春,也在所不惜
要去背叛世界与你相依
…………
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一首歌。
这首歌蠢子写了很久,是写给小蓝的,歌名《小蓝》。
一首歌听完,人也傻了,心也化了。
面也坨了。
…………
他俩生日离得不远,2014年2月16日的夜里,小蓝也想给蠢子过个生日。
那时为了省钱,蠢子借宿在阳朔鑫盛琴行,小蓝请了假,在大夜班结束之前去找他。
夜雨淅沥,星星点点冰冰凉没入头发。她忘了带伞,一手遮住额头,一手护住怀里的小蛋糕。凌晨1点湿漉漉的街头,全世界都是黑漆漆的,怀里揣着一捧光,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半个小时的路20分钟就走完了。
她把蠢子喊出门,屋里的人就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忽然害羞起来,把蠢子拽到一旁,蛋糕慌慌张张塞过去,道:店铺都打烊了只买到个小的,蜡烛没买到细的,只买了一根红的,上面还有条龙……会不会太粗了?
蜡烛别在后腰上,还没等她反手抽出来,还没等她来得及说生日快乐,就被一把抱住了……
好敦实的熊抱,抱了多久?忘记了。
雨丝打透全身,蠢子始终没有松开的意思。
头一遭见他这样,篝火一样,哄的一声点亮,半边天都开始发红发烫。
明明他是头一次这样熊抱,可为什么,这个情景一点都不陌生呢?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小蓝把脸埋在蠢子胸膛里,使劲使劲地捕捉:这个拥抱,这个情景,应该是发生过的哦……
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去他喵的吧,什么东西能比当下和眼前更重要?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贴紧他咚咚的心跳,用壮语认真地说:
枸艾梦(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