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强立在北海之上。
北海的海面波涛翻滚，禺强的双脚深陷进波浪里。脚踝上包裹着白色的泡沫，就像围上了两圈跳荡不止的花边，装饰着他的双踝。所有的风都朝他吹，而他的整个身子巍然不动。原来，在他的两条小腿上，有两条青蛇盘旋，还吐着信子。禺强的双脚踩在蛇背，两条青蛇稳稳拴住了他，防止他被海浪吹走。双蛇在海中稳如泰山，禺强的身形也得以稳固。后来有海鸥把巢筑在禺强的头上。直到雏鸟羽翼丰满后飞走，他也丝毫未能觉察。空巢在风暴之夜接满雨水，雨水与巢的外沿齐平，空巢的椭圆形水面上还漂浮着海鸥雏鸟的白色绒毛，正在巢中回旋。
禺强把鸟巢顶在头上。他纹丝不动地站着，所以巢里滴水不漏。直到海上烈日把这一巢雨水蒸干，裂缝布满巢底，巢穴一角已然崩坏，土屑纷纷扬扬时，禺强才闭上眼躲避土屑。即便如此，禺强还是保持着原有的站姿，神情安闲淡定，等那些土屑过去，他又睁开了眼睛。眼睑上还有残存的土簌簌落下，沾染了他的前襟，这使他看上去更显得风尘仆仆。岁月的更迭带来了泥土和陈旧，禺强自己却毫未改变。
头上巢空岁月惊。当他头上的鸟巢崩坏之时，岁月也就在不经意中偷换。
禺强是黄帝之孙。他手持金戈，守卫着北海，几万年一直这样站下去，未见岁月对他有什么伤害。他对岁月的漠视，是通过行动表达出来的，这使不生不灭的北海也开始怕起他来，他脚下的海域出现镜面式的平静。直到这时，禺强在北海上才算真正站住了脚。
以后的许多年里，禺强耳朵上挂着两条蛇，脚下踩着两条蛇，生着鱼的身子、鸟的翅膀，手里牢牢攥着金戈，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那两条蛇把他牢牢拴在海面，久而久之，勒得他脚踝上方凹进了一圈，而且经久不褪。两条蛇奇迹般地活下来，后来竟然和禺强的血脉融为一体，成为禺强身体的一部分。鱼身和鸟翅膀也使他在海上穿行无阻。不过，这些古怪的相貌也使他羞于见人。在不通人迹的北海，千万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禺强的形迹长久不为人所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的北海之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就像五颗从天上坠落的星辰。它们无一例外地保留着火红的岩石以及刀劈式的四壁。不知何年何月，五座山在海上赫然出现，直立在波涛之间。火红的罅隙间仍然带有炽烈的燃烧迹象。这些热石在水中激起白雾，白雾笼罩了这五座山。它们仿佛天外来客，谁也看不到它们的真实面目。五座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居住，五山皆浮于海，常随潮波上下往还，而这些仙山，正是后来的秦始皇日夜挂念的地方。五座仙山都没有根，天帝怕仙山流失，于是命禺强带来巨鳌十五头，命它们托住仙山，五座仙山才巍然不动。每座仙山底下，都有三只巨鳌来驮载。终日只听得巨鳌之壳与山石的摩擦之声，远在海浪的喧嚣之上，十五只巨鳌的背甲面目全非。如果有人听到这声响，定会全身骨节酥软，就连禺强也会远远躲开。
五座仙山在禺强的主持下终于落脚在北海。它们果然是从天上坠落的，人迹罕至的北海被挑选为仙家胜地，虽是草创，却也成为仙界和人间往来落脚的中枢。但凡世人求仙，或者仙人行走世间，五座仙山都成为首选之地。禺强作为东道主，驱赶巨鳌为其助阵，在仙界赢得了广泛的声誉。那时尽人皆知有一个叫禺强的，善于在海中驱赶巨鳌。在他们眼中，禺强就像一个浑身充满力气的渔家少年，围绕在禺强身边的巨鳌，都成了他脚下的玩偶。
使五座仙山稳固，便是禺强的功劳。禺强之名从此震动北海，再也无人视他为戍卒了。过往神仙见到他站在海面上，总要按落云头，坐到水面上，跟禺强攀谈一阵子。这时禺强出于礼貌，也会破例坐下来。
他们坐在北海这张起伏不定的水床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交谈。禺强平时沉默寡言，难得有说话的机会，这倒令他养成了谦卑的性格。谈话中他从不争抢话头，向来是随声附和，从不说出自己的看法，就连他身上盘旋的蛇也垂头静听对方的谈话，收起了狂吐的信子，这些蛇不愧是禺强身体的一部分。于是，禺强的声望在北海急剧攀升，在海外仙山往来的仙人们都视禺强为平生知己，逢人便称赞禺强的德行，连禺强自己心里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这和他在北海度过的无数个寂寞岁月大不相同。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北海的海神，而不是区区一个戍卒了。
不久以后，就连来回乱飞的海鸥也都认得禺强，飞到禺强附近时都远远避开了。因为这些海鸥曾亲眼看见禺强跟仙人们称兄道弟，不由得心中惧怕。
海鸥翔集于黄昏时的海面，禺强仍然站在海上。在禺强身边，有一个环形的空白地带，在这个圆形之外，是密密匝匝的由海鸥组成的黑白相间的烟云。
禺强迎来了他一生中的辉煌时代。一切都是突然来到，令禺强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惊慌，或者，他的举止失措也被认为是一种诚惶诚恐式的美德。
偏偏天不作美，悠闲的北海岁月注定要被打破，禺强毫无察觉。这时有龙伯之国的巨人来到海上。这位巨人抬腿才走了几步，便到了五座仙山的所在，再走两三步，就越过了五座仙山。他钓走了十五只巨鳌中的六只，于是两座仙山就此沉没，数以亿计的神仙被迫搬家，从此天各一方。
当禺强听说有两座仙山沉没时，为时已晚。禺强羞见这些仙人，毕竟那些驮着仙山的巨鳌是在他眼皮底下搞丢的。当仙人渡海或飞天路过时，他只得沉到水下，终日不敢露面。海面的波浪激发出连续不断的曲线，从水面朝水下看总是看不真切，而禺强在海底却可以看清外面的一切。外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扭曲的，此刻，他心里咚咚作响。
众仙路过此处，见禺强的金戈还露在水面上。随着波浪的起伏，金戈的芒刺把海面刺了几个豁口，露出了刺眼的金光。路过的众仙都看见了禺强的金戈，便知道禺强藏在水底，也不便点破，就匆匆赶路了。
待他们走后，禺强也长出一口气，这才露出水面，拍打身上的水珠，珠落成雨，身上丝毫未湿—这是他作为海神的一项特殊神通，是生来便具备的，而非后天的勤学苦练所能得到。可惜的是，这种神通只能用来躲藏，这也使禺强倍感苦恼。禺强后来才发现，他的许多神通都和躲藏有关，比如水下呼吸，比如水不侵身，再比如水中视物。每想到这些，禺强都暗自伤心，这些神通仿佛是命运所赐，冥冥之中早有人窥破了禺强必将四处躲藏，所以把这些神通赐予了他。这时的种种神通，便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了，只留下无尽的沮丧和哀愁。
禺强未及喘息，又有几位仙人路过，禺强只得再次沉入水底躲避。以后的日子里，过路的仙人接连不断，禺强从此便常驻水底，同时也远离了风吹日晒的生活。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北海太大，禺强藏身其间也就容易得多。当众仙迁徙已尽，禺强还是羞于见人，仍常驻海底，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