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海怪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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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穿胸人

在海边要经常弓着身子走路,因在这里直着身子是走不动的,海风会把上半身吹弯,就像吹弯一棵麦苗。站在礁石顶上,迎面而来的风会把人吹落,落地时轻飘飘,毫无损伤,因为有风垫在脚下,稳稳托住了鞋底。海边降下的一阵雨都是横着飞的,地上落的水迹也是长条的,沙滩被划出了条状斜纹,这些斜纹指出了风来去的方向,飓风使雨滴难以落地。我童年时代所见到的这些雨水的形态并非垂直滴落,而是四处飘散,和冬日的雪片竟有了相近之处。

那些年,海风改变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们躬身走路的姿势、向后倒伏的头发,从船上旋转着落水的鱼筐,乃至海边歪斜的树,在半空中和风僵持着的鸟儿,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了风的性格。人们恨不能在胸口开个洞,好让风穿胸而过,把迎面而来的冲力破解掉。

古老的传说里还真有这样一个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个大洞,这个大洞洞穿了整个上半身,洞的内壁则是光洁的皮肤。穿上衣服,胸前难免塌陷进去,有碍观瞻,他们后来干脆把这大洞露出来—做衣服时在前襟、后襟分别裁出两个圆洞。

该国的裁缝店里,总是堆着小山似的圆形布片的下脚料。这些布片的边缘光滑,由一种圆筒形的锋刃一次性裁出,故而形状分毫不差。后来这些下脚料被装饰了一圈花边,都给改成了坐垫,远销到岛外。这一项生意的兴旺,让岛上的裁缝们个个红光满面。

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渔猎民族,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边的缘故。海风在他们身上寻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胸。这并非一日之功,但也足以证明那些年的风真是太大了。有了胸前这个大洞,海风吹在胸口时都漏掉了,他们在风中便能穿行无阻。

许多年后的今天,每当走在海风中,便觉呼吸困难,浑身血气翻涌,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努力。这时我总会想起健步如飞的穿胸族的人。海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变成了浑圆的风柱,经过裁剪的风变得更加急躁,出离穿胸人的身子时发出骇人的长鸣,以至于后来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错觉—人们都误以为这尖锐的长鸣是穿胸人发出来的,所以穿胸人又有了“擅鸣”的名声,在东海的渔夫当中口口相传。其实穿胸人最沉默寡言,对坐终日也难出一言,只有进入他们的生活之中,才会发现真相。

穿胸人出门时,族中的尊者由两个仆人抬着。仆人用一根长棍穿过尊者胸前的大洞,像抬轿子一样把尊者抬起来。一路之上,尊者闭目养神,甚至还能睡着,可见其没心没肺之率性随意,也能看出其胸腔内筋骨的强劲,足以承担自己一身的重量,也可以对付长棍的硌与压。

一主与二仆所组成的“卅”字形队伍在我们面前颤巍巍走远了。尽管你对穿胸人的存在尚存疑惑,但看到他们的出行方式,或许会打消不少人心中的疑虑—穿胸人的社会毕竟与我们有相近之处,甚至是相去不远。穿胸人或许和我们同根同源,是我们远在海外的另一血亲。

人们尚不了解的是,穿胸人的胸口还可以贮存各类随身物品,是最为便捷的随身储物箱。尤其是热天脱下上衣时,可把衣服团成一团塞在胸口的大洞里,填满了胸前那巨大的虚空。这时穿胸人看上去更像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心胸里充斥着一团受到挤压的衣衫,密集的褶皱与纷繁的歧路。受其影响,穿胸人这时也感到胸中愁闷,似有愁肠百结,却又无从发泄。直到这力量大到无法忍受之时,他才想到把那一堆衣裳掏出来。气流进入胸中,他才觉心胸为之一畅,阳光也再次照到了他的胸中,令他感到胸腔内一片暖洋洋。

作为渔猎民族,他们出海捕鱼时也把渔网塞在胸中。走出家门时,只需空着手,便可轻轻松松去海上。当他们划着船来到海上,在海湾里下碇,然后从胸口拽出一团网来,迎风一抖,就变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海里的鱼虾看到有人从身子里取网出来,顿时受到惊吓,纷纷昏厥在水中。穿胸人此时出网,正可满载而归。后来鱼虾见多了穿胸人,也便熟悉了,不再受惊吓。穿胸人仍有鱼可打,却比当年要少得多了。

许多年以后,也有不少穿胸人撇开渔网,并开始豢养鱼鹰,用鱼鹰来协助捕鱼。经几个聪明人的实验成功后,几乎所有的穿胸人都养起了鱼鹰,少则三五只,多则十几只。穿胸人的身边又多了振翅的鱼鹰。

在开春那些日子里,海上渔汛不断,鱼鹰在这时正可大显身手。在去海边的路上,穿胸人拔腿疾奔,鱼鹰们就挤在穿胸人的胸中取暖。这些蜷缩的鸟使穿胸人感到心头微温,几只鱼鹰还不时从他的胸口探出头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脚步也在不觉间加快。在他胸中,有好几个心脏在跳动,这令他气喘不已。

到了海上,穿胸人选取一块凌驾于海面之上的礁石。站定身形后,穿胸人开始拍打胸口,胸中的鱼鹰听到号令,就扑棱棱飞出,径直冲进海里。海面上炸起一朵朵莲花,随即又委顿为水。

这些鱼鹰看上去仿佛是穿胸人身体的一部分。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这分明是穿胸人自身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裂变。可穿胸人仍站在礁石上,脸上毫无痛苦可言。

在鱼鹰飞走的刹那间,穿胸人受到那些翅膀的鼓荡,在礁石上不由得身形一晃,双手挥打着鱼鹰们留下来的羽毛。他刚把这些鸟羽挥开,鱼鹰们已经叼着大鱼飞回到礁石上。穿胸人开始忙碌,得鱼之后又把鱼鹰收回胸中。这时他的胸前湿漉漉的,鱼鹰身上流下来的海水,使他胸中一阵彻骨的寒冷,只得默默用体温烘干,这是他捕鱼所要付出的唯一的劳动。

在回去的路上,穿胸人的胸中搏动不已,繁复的挤压和颠簸带来了稍许气闷。在他内心深处,隐隐传来几只鱼鹰粗重的喉音,气流与息肉的震颤,发出低沉而湿重的节奏,仿佛是一些低沉的叹息。

胸口的异样令穿胸人停下了脚步。彼时他已走下礁石,来到了海边的沟汊地带,一丛丛贴着地面生长的紫红色小叶植物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烦闷。他停下脚步,以手抚胸。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往昔的空洞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扭曲的实物在左冲右突,内中夹杂着翎毛、趾爪和骨质的长喙,以及若隐若现的鱼腥、海水蒸腾的热气,一时间难以分辨这许多物什。他胸口一阵翻滚,咬紧牙关才勉强恢复镇定。

那时节,他在自己的胸中经历了一场战斗,闪念间胜负已定。

在回家的路上,穿胸人平生首次感到了胸中郁结,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便一去不复返。他忍不住朝天发出了一声长啸,四野震荡,一个穿胸人的少年时代就此结束了。

穿胸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许多年前,徐福率领庞大的船队东渡,去寻找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船离岸不久,就来到一片不知名的开阔海域。船队一字排开,趁着海面平静之时急急赶路。

船行不多久,他们就遇上了风暴。风从对面吹来,事先毫无征兆。徐福的船队在风中阵脚大乱,眼看就要互相碰撞。徐福出现在主船的船头坐镇指挥,这才稍稍缓解了水手们的慌乱。就在这时,徐福忽见一条大船从对面驶来。这条船与徐福的主船大小相当,所不同的是,该船的船帆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洞。徐福透过帆布中心的大洞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盘旋的黑云,以及上下腾跃的浪头。这怪异的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大风,在风暴大作的海面上穿行无阻。船头站立一人,直愣愣地望着徐福的船队,在风中纹丝不动。向他喊话,他也全然不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个人的出现引起了船队的莫大恐慌。眼见他的船就要冲过来,徐福张弓搭箭,朝那个人射了一箭。箭镞破空而去,洞穿了那人的前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支箭就像被吸入了无尽的虚空,明明射中,却丝毫不起作用。原来那人的身子是前后贯通的。那支箭穿过那人的身体后,又向前飞了一段距离才落进海中,却根本没有伤到那个人。他还是站在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从容与镇定却令徐福一行人大吃一惊,再也不敢举弓去射,只是盯着他不放。徐福心中惴惴,生怕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忽然还手—恐怕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这条诡异的大船与徐福的船队擦肩而过时,所有的人都没敢做声。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对面船头上那个人的胸口洞穿,衣服的前后襟也裁出了两个大洞,呼啸的风声在他身体里穿过。那些风动作熟练,就像灵巧的花豹穿过火焰腾跃的铁圈,毫无滞碍。那个怪人看了徐福的船队一眼,然后匆匆赶路了。他的船和徐福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待那个怪人的大船走远,徐福忍不住对左右感叹道:像这样胸怀坦荡的人,如今真是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