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海没敢再接话,刚才早朝上,因为宁亲王再次延迟回京的事儿,左相段增和右相魏俊辰又吵得脸红脖子粗,段增说,宁亲王忠君爱国,不顾身家性命,不得已将亲事一拖再拖,着实可歌可泣,魏俊辰说,宁亲王这是居功自傲,有违君恩,怕是天高皇帝远。
后来鹿明巍维护了左相,当廷训斥了魏俊辰几句就沉着脸退了朝,但是甫一下了朝,顿时就发作了起来,一口一个“逆子”的不说,这时候,竟说出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样的重话来了。
赵如海身上都冒着冷汗,他伺候鹿明巍不是一日两日了,鹿明巍的性子旁人摸不准,但是他却能瞧得出两三分来,自从宁亲王四年前第一次来信说推迟婚期来,鹿明巍明显显就对宁亲王存着不放心了,即便宁亲王是他最宠爱的大皇子……
至少是是外人看来最宠爱的大皇子。
赵如海其实有点儿心凉,万岁爷并不在乎宁亲王延迟婚期的缘由,并不在乎宁亲王又亲自披挂上阵了,也似是并不在乎西南又有捷报传来,万岁爷最在乎的,是宁亲王……又抗命了,是宁亲王在南疆名声日盛。
鹿知山的心性,连他一个做奴才的都瞧得一清二楚,那样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生出异心?偏生鹿明巍却开始看不清。
或许是,不愿意看清。
……
穆南枝贴着墙角站着,大气儿都不敢喘,她没见过鹿明巍几次,从前只知道舅舅最是和善慈爱的,总是一脸笑吟吟的,说话也温和,她因此很喜欢舅舅,所以玲珑公主叫她来太和殿玩,她虽然觉得很不合规矩,但还是跟着来了,说不定就能看到舅舅呢,她已经有小半年没有看到舅舅了。
但是……
里面的那个眼神阴鸷的男人真的是舅舅吗?
她不过是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上下寒毛倒竖,她想赶紧地走开,怕别被人瞧见了,但是她却实在害怕,就只能浑身颤抖紧贴着墙站着。
她心里害怕极了,怕被鹿明巍发现自己在偷听,她从前一点儿都不怕鹿明巍,只觉得这是她的舅舅,是她在大荔最亲近的人了,但是这一日她才清楚地知道,鹿明巍是万岁爷,是能一句话就能轻易送了人命的天子。
所以,她是真的害怕。
她又害怕,又是后悔,她怎么会跟着玲珑公主来这太和殿?
香嬷嬷明明说过这太和殿乃是皇宫重地,就连皇后娘娘未经请旨都不能轻易踏足的,更何况还是她这么个区区从四品郡君?
穆南枝越想越是害怕,眼泪都出来了。
……
“南枝,你在那里做什么?”
忽然,穆南枝听着玲珑公主的声音,硕大空阔的大殿,把玲珑公主的声音显得更大了,穆南枝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儿,忙得就转头朝内殿看。
果然,赵如海挑着帘子出来了,诧异地看着分别站在大殿两头的玲珑公主和穆南枝,玲珑公主逆着光,他看不清玲珑公主的脸,却清楚地看到穆南枝脸上的泪痕还有眼中的祈求,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公主怎么在这里?”赵如海含笑问玲珑公主。
“自然是过来给父皇请安,”玲珑公主挑着眉道,“只是父皇还在忙,我就先在偏殿和宫人玩儿了,半天没瞧见南枝进来,所以这才过来找找。”
赵如海又转头看向穆南枝。
“我我我……我走散了,找不到……找不到路……”穆南枝结结巴巴小声道,“真……真的……”
“郡君怕是从来没来过这儿,可要跟紧了公主,”赵如海含笑道,一边又对玲珑公主道,“万岁爷这时候怕是没功夫见公主,公主还是先回去吧,等万岁爷得空了,公主再过来给万岁爷请安吧。”
玲珑公主没有再搭理赵如海,只是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就出了太和殿,穆南枝也忙得跟过去,只是她腿软,扶着墙走得极慢,赵如海过来扶了她一把,她赶紧地道了声谢,赵如海面不改色,仍旧恭恭敬敬扶着她,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穆南枝道:“郡君以后还是离玲珑公主远些吧。”
穆南枝诧异不已,倒不是因为赵如海说的话,因为就在刚刚,她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要疏远玲珑公主,而这个时候,这个素未谋面的赵如海竟会提点她。
“谢谢你。”穆南枝小声道。
赵如海把穆南枝送出了殿外,看着她慢悠悠地扶着墙走,不由得轻轻叹息着。
也真是个可怜见的。
“谁这么不要命地在外头偷听?”甫一回到内殿,鹿明巍就蹙着眉问。
“启禀万岁爷是玲珑公主和穆郡君,”赵如海含笑道,“玲珑公主带着穆郡君来太和殿捉迷藏,偏生郡君头一次来,不认识路,和公主走散了,在外头哭得头都晕了,奴才已经命人送公主和郡君回去了。”
鹿明巍紧蹙的眉毛这才平复了下来:“玲珑这也太胡闹了。”
“公主怕是在宫里呆腻了,”赵如海含笑道,一边又道,“要不然万岁爷今儿去毓庆宫用晚膳?也好能瞧瞧公主。”
“不能这么惯着她,”鹿明巍冷着脸道,一边又吩咐赵如海,“去让丽妃好好儿管着点儿,私入太和殿是个什么罪责,难道还要朕教吗?她若是不顾惜玲珑的性命,只管再让玲珑这么胡来!”
“是,奴才记住了。”
……
穆南枝想着往事,就越走越慢,忽然她停住了脚,问杜衡:“玲珑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杜衡一怔,不知道穆南枝怎么好端端地忽然就提起了玲珑公主来,顿了顿,才道:“启禀王妃,自丽妃娘娘薨了之后,玲珑公主人就糊涂了,被惠郡王下令禁足在了公主府,听闻玲珑公主人彻底疯了,终日疯言疯语,又哭又笑,很是吓人。”
“没请太医去吗?”穆南枝沉声问。
“没有,”杜衡知道穆南枝和玲珑公主有交情,怕穆南枝担心,便忙得道,“并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惠郡王亲自下的令,不许太医院去诊治玲珑公主,只管让公主这么疯癫下去,就连玲珑公主府里的侍卫都是惠郡王给拨过去的。”
穆南枝轻轻点点头:“我知道了。”
杜衡打量着穆南枝的神色,一时间摸不清穆南枝的想法,当下也没有再吭声,只安安静静跟在穆南枝的身后。
“你先下去吧,我在这儿坐坐。”穆南枝对杜衡道,不等杜衡答话,她已经坐在了廊下的石凳里。
“是,属下告退。”杜衡躬身道,退下了,却没有走远,远远地候在廊外,鹿知山交代他要不错眼珠地跟着穆南枝,他自然不敢懈怠。
穆南枝倚着栏杆,盯着外头的浓重的乌云,脸有点儿白。
记得香嬷嬷死得那天也是这么个乌云这日的大阴天。
那次从太和殿死里逃生回来之后,她被吓得生了十来天的病,连床都下不来,吉祥吓得直哭,被香嬷嬷不耐烦地轰了出去,香嬷嬷沉着脸喂她汤药,喂完了还要不住地数落她,一遍遍地数落,她却也不觉得烦,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以后轻易再不出门了,香嬷嬷这才有了好脸色,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说想吃蜜豆百合粥,连日地喝药汤子,这时候分外想吃甜的。
然后那天晚上,香嬷嬷就走了。
在替她尝了一口蜜豆百合粥之后。
……
穆南枝已经很久没想起想嬷嬷了,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忽然就想起了香嬷嬷。
那个倔脾气、臭脸子的老嬷嬷,到死还在为她着想。
……
“囡囡,”鹿知山过来的时候,穆南枝正靠在栏杆上出神,鹿知山握着她的肩头,坐了下来,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怎么了?”
杜衡瞧着不对穆南枝不大对,赶紧遣人去请了鹿知山过来。
“表哥,我想香嬷嬷了。”穆南枝低垂着眉眼轻声道。
“七月半请宝华寺的法师为香嬷嬷做场法事,好不好?”鹿知山柔声问。
穆南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靠在鹿知山的怀里,感受着鹿知山的体温,嗅着鹿知山身上淡淡的乌沉香,原本冰凉的手,也渐渐回了温,她轻轻道:“表哥,你要快活,每一天都要快活,日后做了皇上,也要快活,若是有一日你这皇上做得不快活了,那就不要做了。”
鹿知山没有说话,伸手把穆南枝环进了怀里,这时候这地方人并不多,但到底还是在外头,又是宫中,鹿知山这动作明显显不太合适,但是穆南枝却没有抗拒,任由男人这么抱着她,也任由男人用下巴轻轻磨着她的发旋。
“囡囡,我答应你。”半晌,鹿知山轻轻道。
……
嘉盛二十八年六月中旬
太医院院首秦律再次上奏万岁爷病情,万岁爷再次病危,皇室宗族的年龄最长、备份最高的成亲王与三位老亲王商议之后,决定让万岁爷义女静安郡主大婚,为万岁爷冲喜,鹿知山下令让钦天监为静安郡主测八字,以求合郡主八字、且旺万岁八字之贵子,新晋的御林军副统领杜衡这时候就走进了京师贵胄的视线。
……
嘉盛二十八年六月十六
鹿知山降旨给静安郡主和杜衡赐婚,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