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一起换上红装,一起心惊胆战地坐着花轿出的京师,从京师一路南下,一路相伴,到蜀地才分开,我去了吐蕃,她去了暹罗,就此天各一方,”尹淑仪轻轻道,眼里满是沧桑疲累,“分别之时,我和她都哭了,她问我,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面呢?我没回答,可心里却道,要是见面怕也是在黄泉路上,如今她走了,我却还苟活着。”
谢伦双手死死握拳,他从来都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一直都知道鹿知山当年之所以不顾一切上了战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了端慧和硕公主的影响,他那时候年纪小,其实并不大能理解,但是到现在,他才明白个彻彻底底。
他根本不敢看尹淑仪的眼睛,他低着头,咬着唇,像是个做错事儿的孩子。
“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了,”尹淑仪看向谢伦,一边道,“谢将军找三皇子有事儿?”
“是,有些话我得当面问一问三皇子。”谢伦点点头。
尹淑仪没有再问什么,起身去了院中,谢伦透过窗子,看着尹淑仪进了厢房,然后不一会儿就捉着一只信鸽出来,直接举着那信鸽放飞了,然后尹淑仪又回了正堂,对谢伦道:“不出半个时辰,三皇子就会来,你且在这儿等一等吧。”
谢伦心下诧异,他来找尹淑仪帮忙其实也没有存多大的希望,哪知道尹淑仪却这么肯定,可见尹淑仪和三皇子平素是有交情的。
但是一个长年被囚禁在京郊行宫、卑贱的和亲公主,又怎么能和千尊万贵的三皇子有交情呢?
谢伦一时间实在想不透。
“是,多谢公主。”谢伦也没多想,当下忙得躬身道。
“你不要想歪了,”尹淑仪显然是看出来谢伦的疑虑,笑着抿了口茶,淡淡道,“三皇子崇尚大荔文化,平素外出狩猎,经过行宫的时候,会进去瞧我一眼,有时候会请教我一些大荔著作。”
“是,属下并无疑虑,”谢伦忙道,“公主无需跟属下解释这些。”
尹淑仪无所谓地点点头,没有再搭理谢伦,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资治通鉴》看,那书脊都皲裂了,显然尹淑仪平素常看此书。
……
果然没出半个时辰,三皇子就匆匆来了,谢伦听到敲门声,忙得就站起了身,尹淑仪放下了手里的书,示意谢伦先藏起来,然后她起身出去开门。
谢伦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着三皇子是只身前来,两只手足足提了六个大包袱,大冷的天儿,三皇子额头却布满了汗珠,显然是累得够呛,但是三皇子却满脸堆笑,跟在尹淑仪身后进了大殿。
“尹姐姐,你如今搬到松宝宫住了,以后看你也不必跑那么远了,”三皇子欢欢喜喜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少年郎的欢喜,“不是不是,我不是嫌你从前住的远,但是到底不如现在这么方便,现在只要你叫一声,我这就能过来,不比从前,不能时时过去瞧你……”
三皇子絮絮叨叨着,但是尹淑仪的话却不多,只是时不时应一句,等到两人从外头来到正堂的时候,三皇子忙得把手里的包袱都放下了,讨好地跟着尹淑仪道:“尹姊姊你看,这里有两身厚棉袍,别看外头的料子一般,但是里头用的是墨狐毛,是我偷着让下人去外头做得,你且放心穿,大皇嫂和二皇嫂都不知道的,这里是药材,你身子弱,这眼看着又要入冬了,你且得好好儿补补,这里是牛肉干,还有奶豆腐……”
不多一会儿,不大的软榻就被这起子棉袍补品给摆得满当当的了,三皇子忙活完这些,一转身瞧着桌上摆着的饭菜,登时就瞪圆了眼,忙得过去问尹淑仪:“尹姊姊,如今大皇嫂和二皇嫂许你吃肉了?还送了果品过来?我瞧着是大荔的样式啊,她们不再刁难你了?”
“不是,那是大荔西北大军谢将军送过来的,”尹淑仪道,一边过去收拾碗筷,一边道,“今日我叫你过来,也是因为谢将军想见一见你。”
三皇子一怔,瞪着眼道:“他为什么想见我?”
“那你得问他了,”尹淑仪淡淡笑了,一边转身对着刚刚从门后出来的谢伦道,“那你们就好好儿谈吧,我也不在这儿搅扰你们了。”
“多谢公主。”谢伦躬身道。
尹淑仪端着碗筷挑着帘子出去了,三皇子目送尹淑仪出去,目中都是藏不住的不舍,自西北军围城、帝后病重以来,他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见到尹淑仪了。
“三殿下,”谢伦走上前,对三皇子抱拳行礼,“末将大荔西北军赵靖廷将军座下谢伦,见过三殿下。”
“谢将军少礼,”三皇子忙得收回了视线,和谢伦谦让着一前一后坐下了,三皇子打量着谢伦,一边问道,“尹姐姐说是你想见我?”
“正是,”谢伦点点头,对三皇子道,“今日大殿下和二殿下去拜见赵将军,商讨大荔和吐蕃停战议和之事,赵将军不见三殿下一同过去,所以特地派了属下来见一见三殿下,想问一问三殿下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三皇子有点儿诧异,甫一对上了谢伦的视线,又默默地低下了头,“父皇母后病重,如今吐蕃朝政大事都由大皇兄和二皇兄说了算,像停战议和这样的大事儿,怎么能来问我呢?”
“三殿下同样是吐蕃皇子,自然有资格过问,”谢伦含笑道,一边看了看晃动的门帘,又道,“如今吐蕃内外交困,正是危机之秋,属下以为三殿下心里必定为国运忧愁,也想为吐蕃前程出一份力。”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为国忧愁,”三皇子面色黯然,抿了口茶道,“自从大皇兄和二皇兄迎娶了暹罗公主之后,吐蕃和暹罗就彻底牵扯到一起了,从前吐蕃虽是弹丸小国,但到底也是自己当家作主,且吐蕃这样险峻的位置,也不是外敌轻易就能入侵的,虽然的确穷困了点儿,倒也舒坦安然。”
“后来自大皇兄和二皇兄入朝之后,吐蕃就渐渐投向了暹罗,这些年也的确因此得了许多便宜,但是付出的却是更多,暹罗人在十年前得了在吐蕃国内任意地点的经营权和豁免权,所以这些年来暹罗人在吐蕃高人一等,可随意鞭打我吐蕃人,也可以用低价强买吐蕃人的店铺或是庄子,逼得多少吐蕃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说到这里三皇子眼中都是无奈之色,摇了摇头叹息道,“其实这些也不必我多说,谢将军入城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京师多是暹罗人开的店铺,吐蕃的商人从前都是和大荔往来,后来南疆一战打了十多年,彻底切断了吐蕃的商路,逼得吐蕃商人只能去暹罗讨生活,可暹罗人根本不把吐蕃人当人看,逼得吐蕃商人不得已都回吐蕃务农,或是暹罗人为奴,如今可以说是暹罗人彻底控制了吐蕃人的商路,至于矿场、盐矿,那就更是不用说,唉!”
“三殿下虽是少年,但是却眼界过人,属下甚是佩服,”谢伦点头道,一边又叹息道,“只怕大殿下和二殿下却并不这样想,我听闻直到现在大殿下和二殿下还和暹罗皇室私底下有往来,不瞒三殿下,半个月前,我们还截获了一封暹罗皇室送往大殿下府上的密信,这封密信若是落在了大皇子手里,怕是今天大皇子就不会去来见赵将军了。”
三皇子一怔,皱眉道:“大皇兄竟和暹罗那边还有往来?”
“三殿下请过目。”谢伦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信放在了桌上。
三皇子忙得打开,一瞥之下,登时就气得跺脚:“暹罗人竟然妄图吞并吐蕃,就怕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暹罗大军如今在南疆全无优势,败阵下来是迟早的事儿,这时候他们自然在考虑后路呢,”谢伦抿了口茶道,“大殿下和二殿下乃是暹罗皇上的女婿,借着这两位女婿的手吞并了吐蕃,让吐蕃这块奇绝之地一举成为暹罗的大后方,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儿,只是暹罗皇上的消息也忒闭塞了,如今吐蕃是个什么光景?难道大荔会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不上台面的勾当?”
三皇子沉默半晌,然后才对上了谢伦的眼,沉声问:“谢将军,难道大荔不是也要一心吞并吐蕃?”
“大荔为什么要吞并吐蕃?”谢伦讥诮地勾了勾唇,挑眉问三皇子,“难不成三殿下以为大荔也和暹罗一般热衷于侵夺邻国国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将军请您不要误会,只是……”三皇子欲言又止,半天才终于硬着头皮开口,“只是如今大荔兵临城下,若是大荔一直这么包围吐蕃皇城的话,那吐蕃自然也是国不将国了。”
“大荔为什么兵临城下,三殿下心里该比我清楚,”谢伦讥诮道,“难不成我西北大军好好儿地不再大荔待着,何必千里跃进吐蕃这冰天雪地?三殿下不欢迎我们,我们也不愿意多待,只是吐蕃和暹罗一日不切割干净,大荔就一日不会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