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炽没好气儿地剜了鹿知城一眼:“到时候我派我府上最好的厨子跟着一道过来,他是个北方人,做得一手地地道道的北方菜,到时候你就把他留在你身边做个贴身侍卫,你放心不会有人好奇贴身侍卫会不会给你下厨做饭。”
鹿知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周炽瞧着他这般模样,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人像个千尊万贵的皇子,他自幼就跟着鹿知山,鹿知山待他们极好,但是鹿知山那周身的尊贵气度却实在不能让人忽视,反观这位五皇子,实在是平易近人得过分了。
周炽走到门前,忽然又停住了脚,他又折回身,走到鹿知城面前:“对了将军,还有件事儿,我得跟你禀报。”
“什么事儿?”鹿知城瞧着周炽面色凝重,忙得拉着周炽坐了下来,自己也坐了下来,一边斟茶,一边道,“你说吧。”
“关于三皇子的。”周炽道,一边从鹿知城手里接过了茶杯。
鹿知城一怔:“三皇兄?他现在不是在守皇陵吗?他出了什么事儿?”
“是关于十二年前南疆战败一事,”周炽沉声道,看向鹿知城,“万贵妃和三皇子都参与其中。”
……
一壶茶从热到冷,两个人都没有喝。
“你说的都是真的?”沉默半晌,鹿知城看向周炽,沉声问道。
“事关重大,属下不敢信口雌黄,属下也是查了好几年才总算查清事情来龙去脉,”周炽道,抬眼对上了鹿知城的眼,“人证物证都在,不过那人证已经自裁身亡,倒是留下了亲笔供词,将军若是信不过,下次,我会将证词和物证都送给将军过目。”
鹿知城抿了抿唇,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将军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周炽讥诮地勾了勾唇,“当年宁亲王战功赫赫,后宫诸位娘娘,还有皇子,怕是没有一个能心安的,他们不关心南疆战事如何,他们只关心宁亲王是不是再立新功,若是宁亲王凯旋回京,他们的儿子又还有没有出头之日。”
“万贵妃这对母子,也算是聪明了,这对母子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机,那时候万岁爷已对宁亲王起了猜忌之心,百官哪个不是人精?弹劾宁亲王的折子日日都不断,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万贵妃母子出手了,不光合了自己的心意,和顺了万岁爷和百官的心意,真真是一石三鸟,怕是丽妃娘娘当时也关起门来大笑不止呢。”
鹿知城静静地听着周炽说话,周炽当年眼睁睁看着方氏母子多么可怜,自然对丽妃没有什么好语气,这时候对着鹿知城也是讥诮又冷淡,落在人耳中很不舒服,但是鹿知城却一直没有打断他,他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沿着喉管一路上下,他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给冻住了似的。
明明,这是三伏天。
“她那时候的确应该很高兴。”周炽停下之后,鹿知城才开口,他垂着眉眼,颀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壁上三阳开泰的图案,沉声道。
这下,周炽倒是一愣,他自然是想不到鹿知城竟然会同意他的观点,尤其是关于他的母妃。
“我其实一直很难懂她,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娘亲,她疼我也疼长姐,她对父皇也很好,她是慈母也是贤妻,实能担得起一个贤良淑德,”鹿知城摩挲着茶碗,继续缓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最同情二皇兄和四皇兄了,因为皇后娘娘对他们总是特别严苛,书背不顺的,要打手板,字写不好的,要罚跪,就连马骑不好的,还会罚他们面壁,他们明明是皇子,但是过得却实在辛苦可怜,但是母妃却对我宽容许多,不曾给过我什么压力,还总是鼓励我,说我样样都好,她对我甚是满意。”
说到这里,鹿知城顿了顿,唇角有点儿微微地抽搐:“只是,我似乎一直都没有看懂她。”
“直到那年方氏入京告御状,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可能呢?母妃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荒唐事?”鹿知城苦涩地牵了牵唇角,一边抿了口凉茶,一边轻轻地摇头叹息,“那时候,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就像是温室里的花,忽然被撤走了暖气和温室,一下子就暴露在严寒里。”
“然后,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她为我挡了多少风刀霜剑,而她那双纤纤玉手又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鹿知城苦笑着摇摇头,“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把我保护得那么好,却又为什么一手把长姐培养得心毒手辣,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透。”
鹿知城说的都是心里话,自那年方氏入京告御状,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天翻地覆了。
娘亲不是从前的娘亲,长姐不是从前的长姐。
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他苦闷了很久,或者到现在他还是一直苦闷着,只是这种苦闷他却寻不到人倾诉,他曾经也渴望有人倾听,但是他从来不会想到,今时今日,这个人竟会是周炽。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周炽并不是他的旧时,第一次见面是在广西,第二次是周炽来送粮草,今天就是第三次,但是他对周炽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这种亲近,让他这个堂堂亲王愿意死皮赖脸求着周炽给他做顿饭,也是这种亲近,让他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对周炽倾吐心中的苦闷。
……
一室寂静,半晌周炽开了口:“王爷已经让人把三皇子送往南疆来了,估计要一个月才能到,到时候你若是狠不下心处置三皇子,那就由我动手。”
鹿知城轻轻点点头:“我知道了。”
周炽没有再说些什么,起了身,走到鹿知城身边,轻轻拍了拍鹿知城的肩膀:“等仗打赢了,咱们好好儿喝一盅。”
鹿知城蓦地就笑了,露出了两排大白牙:“行,到时候我去广西找你。”
鹿知城的笑容实在太灿烂,一时间都晃得周炽睁不开眼,当下周炽点点头,出了大帐。
鹿知城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放桌边,把还剩下的半碗蛋花汤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
嘉盛二十八年七月二十
广西巡抚衙门。
后院。
周炽刚从前线回来,正好碰着吏部过来宣旨的官员,当下和柳长生一道留了那官员用了膳,柳长生这一步晋升,周炽是真高兴,所以他这个三杯倒的酒量也难得多喝了几倍,一顿饭吃完了天野黑了,周炽又累又乏又晕,在前院就歇下了,第二日还是被周燃给叫了起来。
周炽费劲地睁开又肿又沉的眼皮,只觉得头疼得都要炸开了,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慢吞吞下了床,行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下去之后,人才觉得精神了些。
周炽又喝了一杯茶,一边想着以后是再不能碰酒了,一边转身去找衣服换,结果一转身人就愣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床头那副皱巴巴的画像。
他昨晚喝的烂醉如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过去,坐在了床上,双手捡起了那副画,放在了腿上,怔怔地看了半晌,许是被泪水浸得太久,那画中的人已经看不清容貌了,只能看出淡淡的轮廓来。
周炽有点儿伤感,用手一下下小心翼翼地去抚平那副画像。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谢伦了,但是甫一想起,还是觉得一阵心酸难忍。
上个月,他收到了谢伦的信,信里有关于吐蕃皇室的近况,有对西南战事的关切,还有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安宁喜乐。
谢伦很幸福,在遥远的吐蕃,在贫瘠的高原上,和他的心上人相守,过得很幸福。
周炽觉得自己应该为谢伦高兴,不管怎么样,谢伦还是他的兄弟,但是他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扎一扎地疼。
因为谢伦的幸福,不是他给的。
有时候,周炽会想,若是他先一步告白的话,那么现在会怎么样?
可是他能想到的结局,总是他一个人寂寥忧伤。
谢伦说过,他喜欢赵靖廷已经很多久了,久到他都不记得时日了。
但是他呢?
他的情深,他的苦闷,又有谁知道?
……
“周炽!你还在里头磨磨蹭蹭什么呢?”周燃又在外边催促,一如既往的泼辣大嗓门儿,“饭都给你热了两回了!”
周炽吓了一跳,双手一使劲儿,那张薄薄的画像竟然被撕成了两瓣,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周炽一怔,外面的催促声就响了。
“周炽!你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不揪你耳朵皮痒了是不是?!”
“就来!就来!”周炽慌忙地捡起画像塞到了枕头下面,一边忙得穿衣穿鞋,推着门就出去了。
……
膳房。
“你脚程快,这一来一回才十天,”周燃一边摆着精致的早餐,一边跟周炽道,“我还以为你至少后天才会到,上一次你送粮草,足足二十日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