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见他们那副嘴脸,我就更憋不住火了,如今大荔山河破碎,国不将国,安知不是这起子朝廷蛀虫的手笔?”
鹿知山缓声道:“靖廷,你来京师之前就该想到会是个什么情景,就该想好怎么应对,你既是做不来低声下气,怕就是再跑三十年也是枉然。”
赵靖廷的脸色不太好看,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茶碗,半天才沉声道:“永湛,你说我做不来低声下气,那是你不知道腊月二十七那天我在左相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左相能在圣前为我提一提抚恤银钱的事儿,但是左相都没出来见我一眼,后来派人丢了张一千两的银票给我,让我别再来为难相爷,我心里虽憋火,但是却还是收下那张银票,一千两,够养活一百户阵亡将士的家庭了。”
鹿知山猛然转头看向赵靖廷,他已从谢伦的口中得知此事,却也是只知道赵靖廷去了左相府,竟不知还有后头的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谢伦怕他听了难过故而给隐去了。
左相府是段氏的娘家,从前在朝上也是鹿知山的后盾,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支持着鹿知山,赵靖廷选择去求见左相段增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赵靖廷哪里知道,自西南战败、段氏病逝,左相府就断了与宁郡王府的往来,如今看来,左相府是打定主意要和宁郡王府划清界限了。
“靖廷,让你受委屈了。”鹿知山拍了拍赵靖廷的手,那双手满布细纹伤疤,沟沟壑壑的粗糙异常,很难看,这双手曾弯弓搭箭,持刀杀敌,这双手撑起这个国家的安定繁华,但是如今这双手却屈辱地接过施舍,如乞儿一般,他觉得心如刀割。
赵靖廷道:“比起死在顺化湿泥里的七万将士,我一点儿都不委屈,永湛,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三年了,还讨不到抚恤银钱,我日日活着都是熬熬煎煎,一闭眼就能看到他们鲜血满布的脸。”
鹿知山沉声道:“靖廷,这不是你的错。”
赵靖廷头低得更低,声音也低沉了:“怎么不是?他们都是我手里的兵,是我把他们带到南境战场,他们都死了,我却好好儿活着。”
相对无语,半晌,鹿知山道:“吏部这次召你回京,一则是吐蕃与暹罗不满你继续留驻西南,让朝廷将你调离,二则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让你远离西南的,这样一来,你这个龙虎将军与西南再无关联,以后你若是再为西南阵亡将士讨要抚恤就是越界了。”
赵靖廷不语,只是不住摇头叹息。
“朝廷不愿你留在西南,京师的文官武将势力范围早就划分平衡了,自然更是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再等一阵子,吏部就会将你外放任职,”鹿知山抿了口茶,看着赵靖廷,“靖廷,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赵靖廷苦笑道:“在西南一待十五年,早习惯了,哪里想过去别的地方?随便他们吧。”
“去西北吧。”鹿知山忽然道。
赵靖廷一怔:“西北?”
“大荔与北狄修好多年,西北边境安定,却又人迹罕至,正是练兵的好地方,”鹿知山拢了拢茶盖,对赵靖廷温缓声着,“靖廷,你这一身本事,断断不能给埋没了,库伦将军的位子如今还空着呢,你去正合适。”
赵靖廷一脸惊喜:“永湛,你的意思是,你终于想通了要……”
鹿知山含笑道:“净顾着说话了,茶都凉了,这可是最顶级的霍山黄芽,再不不喝一口,当真是暴殄天物。”
“哎哎哎!我喝我喝!”赵靖廷忙得端了那茶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眉开眼笑道,“永湛你说的不错,这果然是好茶!我竟没喝过比这更好喝的茶了!”
鹿知山亲手给他又续上了热茶,一边又道:“你乍去西北,身边没个得力的帮手不行,谢伦你熟,我让他跟着你,许多你不方便出面做的事儿,都可以交给他去做,且这些年我与北狄往来也都由谢伦负责,有他跟着你,最是合适。”
赵靖廷感激不已:“永湛,这些年只有你真心为我筹划。”
鹿知山拍了拍他的手,又道:“宁郡王府下面的庄子朝廷都有记档,不能擅动,不过这三年我让杜衡在外头陆续置了十来个庄子,还有几个茶园钱庄什么的,眼看着都要开始盈利了,以后每年我会拨二十万两给你,一半做西南阵亡将士的抚恤银钱,一半给你治军,我还算阔绰,所以你也用不着总想着给我省钱。”
“将军你这三年已经陆续暗中给了十万两作军中抚恤,这本是朝廷该出的,如今却要将军一力承担,末将虽一直都替将军委屈,但是却也实在没法开口拒绝,既是将军信任末将,那末将必不辱将军厚爱,”赵靖廷激动得虎目含泪,双手捧起面前茶碗当酒敬鹿知山,“千言万语,都在这杯茶里了。”
“靖廷,我怕几年都走不出京师,所以万事都要靠你,这杯原该我敬你。”
鹿知山也举起茶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穆南枝来到西槐别院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用午膳,别院里头的下人已经准备好了午膳,没有摆在膳房里,反倒摆在了后院的暖阁里头。
穆南枝被人带着进了后院,一路上打量着别院里头的各色梅花,这边是腊梅,那边是朱砂梅,后头是美人梅,穆南枝都要看不过来了,等入了后院,进了暖阁,瞧着窗外的一大片玉蕊檀心梅,更是挪不开眼了,她平日里最喜欢花儿朵儿的,梅花又是她的最爱,她自然高兴,再一瞧见软塌小几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铜火锅,就更高兴了,喜滋滋地问杜衡:“你家郡王呢?”
杜衡陪笑道:“郡王还在书房里,知道县主来了,让属下来回话,说这就过来。”
穆南枝忙摆摆手道:“我不着急,你去搀郡王过来吧,让他也不要着急,冬日难免穿得多,你扶着他走慢点。”
“是,那属下先过去了。”杜衡躬身退下。
穆南枝退下了身上厚重的白狐大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在屋里头四处晃荡打量,这处别院应该是鹿知山从前经常过来的,里面的摆设与郡王府很相似,只是比起郡王府的严肃规整,别院里透着些许闲适自在,比如说,桌上摆着的一大浅盆的水仙,水仙正开得旺,亭亭净植,朵朵素雅,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穆南枝喜欢这股子味道,凑过去闻了闻,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她躲在和硕公主府里头装病,已经憋了两个月了,好不容易出来见见光,实在是挡不住的心情好。
在屋里逛荡了一圈,穆南枝又回到了软榻前,这暖阁里头的软塌别地方的要宽大些,上头的花梨小几也很宽大,上面的铜炉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屋子都弥漫着羊肉的鲜香味道,穆南枝舔了舔唇,伸手取了一块千层酥吃。
表哥,怎么还不来啊!
好想吃羊肉啊!
等穆南枝吃完了一块千层酥,两块栗子酥的时候,才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她忙得跳下了软塌,急匆匆跑到了门前:“表哥,你总算来了。”
鹿知山瞧着少女嘴角的糕点渣滓,不由得笑了:“囡囡等久了吧?饿了吗?”
穆南枝的目光不由得停在了鹿知山的腿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鹿知山行走,她一直都知道鹿知山膝盖是有疾的,只是这么冷不丁地瞧见,仍是免不了心尖发酸,表哥这样的大英雄真汉子,在沙场上不知有多勇猛,如今腿上落下了残疾,实在可惜,偏生万岁爷竟还十分不待见他,接连几年都不愿召见表哥,连带着满京师的没个人愿意与宁郡王府来往,表哥成日里在府上待着,回京三年都不敢出府门半步,可见是何等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这一次出京,竟是因为自己一时贪嘴。
穆南枝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后悔,等再开口的时候,就带着哭腔了:“表哥,我以后再不任性了,表哥,你腿疼吗?你疼吗?”
鹿知山和杜衡都是一怔,鹿知山忙道:“表哥腿不疼,就是天冷有点酸胀,囡囡快别哭了。”
穆南枝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再回到房中,也不觉得饿了,更闻不到什么劳什子的水仙花香了,她有心想上去帮着鹿知山解披风,却被杜衡给抢了先,她只得讪讪地站在一边,看着杜衡伺候鹿知山脱了披风,又净了手,最后端着水盆退下了。
“怎么了?”鹿知山走过去抚了抚少女的头,穆南枝今日梳得了个单螺,只簪了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海棠白玉钗,喜庆又利索,鹿知山的指腹摩挲着少女的发丝,觉得似是比绸缎还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