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炽,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老,我从前在京师就知道你这个广西巡抚,一直以为你是个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呢,还是那种蓄着长须的、迂腐老学究。”
“我最怕跟那种在宦场浸淫几十年的老头子打交道了,当时还很担心,若是我不能跟你处好关系,你在粮草上动手脚可怎么好,我可真的担心了一路,可是到广西见到的时候,着实把我给吓一跳,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搞错了,怎么堂堂从二品朝廷大员,怎么竟是这般眉清目秀的后生,我当时真的觉得你和我差不多大呢。”
周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勾了勾唇:“你竟担心我会克扣你粮草?”
“谁让你这个广西巡抚这么太厉害了?我担心也是情有可原嘛,”鹿知城有点儿难为情地咳嗽了两声,一边继续道,“当年不就是你的一封奏折才扳倒了户部尚书万耀杰的吗?连带着宝郡王和万贵妃都跟着倒了台,可见你手腕了得,我自然有点儿怕你。”
周炽吃完了手里的鸡腿儿,觉得不太饿了,当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边瞄了鹿知城一眼,一边缓声道:“万氏一门作恶多端,是大荔江山的头一号蛀虫,早就该死,我不过是开了头罢了。”
“是的,他们的确罪该万死,”鹿知城也一脸凝重,定定地盯着茶杯里缱绻舒展的茶叶,半晌,他缓声开口道,“对了,宝郡王已经送到南疆了,如今我把他安顿在澜沧江边儿住下来了。”
“哦?”周炽挑眉看向鹿知城,一脸的讥诮,“不知那位千尊万贵的宝郡王,现在可还好吗?”
“能好吗?”鹿知城嗤笑道,一边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靠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道,“那么一所大房子却只住他一个人,且还面朝这澜沧江,他日日听澜沧江惊涛拍岸,看澜沧江波涛汹涌,他怕是迟早要疯掉。”
“能疯掉才是他的福分。”周炽冷声道。
周炽伸手倒了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他看着蜜色的酒液,原本就湿润的眼睛,这时候泛着微微的红,他起身双手端着酒杯将里面的酒水缓缓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憋了许久的眼泪都一并落入了黄土中。
鹿知城也起身,倒了一杯酒,随着周炽一道,洒酒入土。
“不再吃点吗?”鹿知城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周炽,又看着一桌子齐齐整整的饭菜。
“吃不下了,”周炽垂着头道,一边伸手使劲儿抹了把脸,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又给鹿知城倒了一杯,一边对鹿知城道,“陪我喝两盅。”
鹿知城知道他这是想起从前的南疆故人了,心情不好,所以鹿知城自然也不会推脱,当下两人也不说话,就沉默地喝下一杯酒,周炽又给两人倒上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将军会酿酒,”周炽一边倒酒一边跟鹿知城道,“没想到头一次喝上将军酿的酒,味道竟是这般好,日后要是回京师,我必定要向将军多讨酒坛子桂花酒。”
周炽口中的将军,自然是鹿知山了,上一次中秋节前鹿知山派人分别给吐蕃西北大军和西南大军送了不少桂花酒来,只是阴差阳错,周炽到了今天才喝上这桂花酒。
“该改口了,”鹿知城勾了勾唇对周炽道,“现在应该称嗣皇帝了,再过些时日,就该称万岁爷了。”
周炽一怔,随即笑着饮了一杯酒,一边不住点头道:“对对对,是该改口了,是该改口了。”
鹿知城瞧着周炽又要倒酒,忙得伸手给拦住了,他从周炽手里取下了酒壶,一边轻声道:“别喝了,仔细喝多了头疼。”
周炽的酒量,他在广西的时候就有耳闻,是出了名的三杯倒。
周炽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却兀自舍不得放下酒杯,白瓷的酒杯就在他手里把玩着,小巧的白瓷酒杯在他的指尖灵活的来回穿梭着,越发显得他手指修长白皙,这么看着竟不知是他和白瓷哪个更白哪个更润。
鹿知城的目光根本不受控制,就一直随着那只白瓷酒杯移动着,一颗心都跟着火烧火燎的,竟不知那只手实在把玩酒杯,还是在把玩他的心,蓦地,鹿知城端起了酒壶,一抬头就“咕咚咕咚”喝下了半壶酒。
“就你这酒量还好意思拦着我?咱们就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周炽指着鹿知城嘿嘿笑着,他其实已经有点儿醉了,所以笑得肆无忌惮,和平时的谨慎严肃,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歪着头冲鹿知城笑,“嘿嘿,你小子刚才还来拦着我,嘿嘿,鹿知城,你要不要脸啊?”
鹿知城瞧着他这幅模样,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他抿了抿唇,把剩下的半壶酒一口气又给喝下了。
“鹿知城,你……你这人挺有意思的,”周炽仍旧笑,原本清明的双眼这时候带着点儿迷惘,还带着点儿水汽,喝多了就话多的毛病又犯了,“鹿知城,你说你好好儿地富贵王爷不做,为什么要来南疆吃苦受罪?嘿嘿,你也……也够笨的。”
鹿知城不由得勾了勾唇笑了,他没有说话,倒是下了软榻重新斟了一壶竹叶青,给周炽倒上,一边递到他面前,一边柔声道:“喝杯茶,解解酒。”
“对,我最喜欢竹叶青了,嘿嘿,”周炽没有接茶杯,就着鹿知城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然后就四仰八叉躺在了软榻上,滚来滚去,一边嘴里还发出舒服的叹息,“好舒服啊,好舒服。”
鹿知城瞧着他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得更大了,他轻手轻脚地把小几从软榻上给端了下来,一边从床上去了毯子过来,正要给周炽盖上,周炽却一个翻身,外衫滑下,露出了大半个后背来,鹿知城登时浑身都是一僵。
周炽后背的伤已经痊愈了,只是他伤的厉害,中间又有反复,耗得时间比较长,所以这时候后背难免留下了许多痕迹,弯弯曲曲的,一条一道,粉红红的,甚是刺眼。
鹿知城坐了下来,他轻轻地撩起周炽的中衣,仔仔细细地查看他的后背,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儿,这一身的伤疤都是拜他所赐,若不是此刻周炽喝醉了,他也不会有机会看到,瞧着周炽的意思,也是不愿意再提起,鹿知城轻轻地抚摸着他后背坑坑洼洼的伤疤,眼里都是内疚,都是疼惜。
“痒……哈哈……痒,”周炽嘿嘿笑着,拼命躲闪着鹿知城的手指,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鹿知城,“讨厌,不行了,我最怕痒了……不许逗我……鹿知城……别逗我……我、我这人不禁逗……”
鹿知城被他这么一瞪,一时间只觉得头盖骨都酥了,明知道他醉得厉害,也明知道他头脑不清醒,但越是这样,鹿知城的心就越是柔软,他忙得撤回了自己的手指,放下了周炽的中衣,然后轻手轻脚地给周炽盖上了毯子,一边柔声对周炽道:“不逗你了,快睡吧。”
周炽翻了个身,脸就冲着鹿知城,鹿知城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的睡颜,他双颊酡红,额发柔顺地垂下,睫毛竟然很长,而且还很浓密,鹿知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蹲下来双手扒着软榻,盯着他的睫毛看,越看越觉得周炽生的好,他刚才说周炽不老,是真话,三十五岁的男人了,这么睡着,倒似是个如玉少年。
这时候,少年在他面前沉沉睡去了,眉宇间没有平日的忧愁。
对着这样一张不设防的脸,鹿知城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有心想抚一抚周炽的脸,但到底还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
周炽到底没有随大军上前线。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晒三竿了,他一觉好睡,这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自在,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甫一看到了玄黑的大帐顶子,他蓦地就瞪大了眼,一下子坐了起来。
“鹿知城!鹿知城!”周炽慌慌张张地下了软榻,一边穿衣服一边就朝外面跑,甫一撩开了门帘,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简直如遭雷劈,半晌,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鹿知城,你个小王八蛋!”
昨日还喧闹的大营,这时候已经空空如也,遍地的帐篷战马,这时候已经消失殆尽了,就只剩下他身后的这么一顶将军大帐,周炽再糊涂,这时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鹿知城没有叫醒他。
鹿知城根本就没有打算带他上战场。
……
“鹿知城……”周炽死死攥着双拳,还想再骂鹿知城几句,但是他的教养让他实在开不了口,他对着空旷的天地一阵咬牙切齿,然后默默地转身回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