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交谈,没过多会儿就来到了库房,这是帝后的私人库房,也是前几日才从宁郡王府库房给搬过来的,看守库房的奴才也是从前宁郡王府的人,只是如今又加了一队御林军罢了。
鹿知山和杜衡进了库房,杜衡瞧着他一路径直走向一架满置历代精工名瓷的多宝阁,鹿知山对瓷器格外感兴趣,这多宝阁上摆的都是历朝最有代表性、做工最精致的瓷器,其中龙泉窑的最多,鹿知山对青釉最是情有独钟,迎面架子上就有豆青釉、梅子青、天青、粉青、翠青等名贵品种。
这里的瓷器多是杜衡经手采办的,只是杜衡武人心思对这些瓷器并不上心,只觉得这些颜色没多大分别,这时候跟着鹿知山一道看着,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目光落在了架子角落出的一个豆青釉的双耳大瓷碗上,倒不是因为那大瓷碗做工精良,而是因为在这起子名贵的花瓶、酒壶、茶杯中,那大瓷碗显得异常的格格不入,而且做工也似乎略逊一筹,乍一看,就和寻常使用的瓷碗没有什么分别。
杜衡很是诧异,心想这怕是搬家的时候搞混了,把厨房里的大瓷碗竟给混进了库房里来了,杜衡正要询问那库房的管事儿,但是鹿知山却从上头取下了那只豆青釉的双耳大瓷碗,捧在手里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似是很满意,然后鹿知山就捧着那大瓷碗转身就往外走。
杜衡满心诧异,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万岁爷,您是特地来找这个大瓷碗的?”
鹿知山点点头,一派轻快舒心:“是啊。”
杜衡抿了抿唇,憋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问了:“万岁爷,您找这个碗做什么?”
鹿知山斜睨了他一眼:“不告诉你。”
杜衡:“……”
乾清宫。
赵如海怎么都没想到,被宋福亲自护送进宫的宝贝玩意,竟是四颗石榴,若非说这石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这四颗石榴十分的个大饱满,而且颜色都甚是红润喜庆。
赵如海提这个食盒走进来的时候,鹿知山已经暖阁里等了好一会儿,瞧他进来,忙得放下茶杯,问道:“东西拿来了吗?”
赵如海忙得快步进去,将食盒放在了小几上,一边小心翼翼从里头取出了那四颗石榴,一边小声道:“万岁爷,都在这里。”
“嗯,不错,”鹿知山瞧着那四个大石榴,显然很是满意,“宋福怕是挑了好半天才挑出这么漂亮的石榴来。”
赵如海看着鹿知山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石榴看,更是好奇了,当下小声问道:“万岁爷,您要吃石榴?”
鹿知山摇摇头,没有回答,连头都没抬,开始动手去剥石榴,一边随口对赵如海道:“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是,奴才告退。”赵如海只得躬身退下。
晕黄的烛光下,鹿知山盘着腿坐在软榻上剥石榴,这时候,若是问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好本事,他怕是会脱口而出:剥石榴。
的确,他石榴剥得很好。
鹿知山先用匕首去了石榴的顶部,然后又沿着纹路在石榴皮上浅浅地划了几条道子,然后就轻而易举地将石榴给剥开了,再一瓣一瓣、一颗颗仔仔细细地剥好,送进那个豆青釉的双耳大瓷碗里头去,原本就红润的石榴,被温柔的豆青色衬得更是耀眼夺目。
说起来,鹿知山这剥石榴的本事还得拜穆南枝所赐,小孩儿最喜欢吃石榴了,只是却又不会自己剥,从前吉祥会给她剥,但是后来她就赖上了鹿知山后,自然这差事就落在了鹿知山的身上,鹿知山自然绝无怨言,更何况小孩儿都说了,他亲手剥的石榴才最好吃呢?
自然,他剥石榴的本事就愈发了不得了。
清晨。
穆南枝是被吉祥给叫醒的。
“娘娘,您该起床梳洗了。”吉祥忙着伺候着穆南枝早起。
“表哥呢?”穆南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见着鹿知山,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吉祥,“这时候表哥去哪儿了?”
“启禀娘娘,左相和右相,以及前朝诸位尚书大人一早入宫,说是要和万岁爷商议登基大典各处细节,万岁爷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起床出去了,”吉祥道,一边端着茶水过来,“娘娘,您喝口茶润润喉。”
穆南枝喝了半杯子的茶,将杯子递给了吉祥,一边又蹙眉道:“这才什么时候?哪儿就那么多事儿要商议了?”
“今日是大日子啊,万岁爷忙点儿也是有的,娘娘,您不是也比往常早起一个时辰吗?”吉祥含笑道,一边起身对外头的侍婢道,“都进来伺候娘娘梳洗更衣。”
穆南枝蹙眉,叫住了吉祥:“哪里就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
“娘娘,今儿还必得多唤人进来伺候呢,奴婢一个人可伺候不过来。”吉祥含笑,一脸的喜色。
穆南枝正不明就里,就瞧着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个一身铁锈红绣百子榴花对襟宫装的老嬷嬷进来,那老嬷嬷一脸喜色,上前几步给穆南枝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穆南枝认出来这她当年出嫁之时为她梳头的、太后身边的喜事嬷嬷,只是太后驾崩之后,这喜事嬷嬷就已经回乡养老去了,不知为何这时候竟然回宫来了,穆南枝忙得起身扶了那喜事嬷嬷起来,一边惊喜道:“嬷嬷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万岁爷命人去奴婢故里,亲书信函,邀奴婢入京观登基大礼,奴婢甚是感恩戴德那喜事,”嬷嬷满脸堆笑,带着感慨,“奴婢已经有三年多不见娘娘了,娘娘凤仪万千,奴婢真心为娘娘高兴。”
穆南枝柔声道:“多谢嬷嬷记挂。”
外头又有宫女匆匆进来,在吉祥耳畔小声说:“吉祥姐姐,内务府那边把礼服朝冠都已经送过来了,刚刚小安子过来传话,说是万岁爷这也就到了。”
“知道了,”吉祥点点头小声道,一边忙得走过去,对喜事嬷嬷道,“嬷嬷,今儿还要劳烦您给娘娘梳头。”
喜事嬷嬷忙得不住点头道:“是,万岁爷也吩咐了,今儿让奴婢一定好好儿给娘娘梳头。”
穆南枝心下纳闷,今儿是登基大典,她自然是要出席没错,但到底不是封后嘉礼,按说她是不必如此盛装的,到底她如今的身份还并不是皇后,只是又不能穿王妃的服制,所以也不必特别费心梳妆,但是瞧着鹿知山的意思,竟是特地请了这喜事嬷嬷入宫给她梳头来着。
穆南枝左右想不明白,已经被吉祥一干人簇拥着坐到了梳妆台前,喜事嬷嬷取出了木梳,一边给她梳发,一边轻轻吟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穆南枝又羞又囧,忙得打断了喜事嬷嬷:“嬷嬷,你糊涂了,我早就嫁人了,怎么该唱这样的词儿?”
不等喜事嬷嬷开口,吉祥就含笑道:“奴婢觉得嬷嬷唱得很好听,左右是好意头,娘娘,您就让嬷嬷唱着呗!”
“该唱!该唱!今儿是好日子,”喜事嬷嬷也坚持道,一边仍旧继续吟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穆南枝也没有再打断喜事嬷嬷,就任由喜事嬷嬷一下一下给她梳发,一遍一遍吟唱,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之间,似是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三月初十。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吉祥在一旁陪着她,也是这位喜事嬷嬷用同样的手法给自己梳发,只是这时候,她心中没有一丝慌张,她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她心里都是平静,她眼中都是澄和,直到铜镜中映出了男人的脸。
只见那人头戴黑狐皮缎台朝冠,穿黄缂银面白狐膁接青白膁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戴东珠朝珠,束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穿蓝缎毡耪帮狼皮里皂靴。
一身尊贵威仪,却一脸宠溺含笑,手里还捧着只格格不入的豆青釉双耳大瓷碗,不是鹿知山更是何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宫人忙的跪地叩头行礼。
穆南枝却没有起身,仍旧坐在绣墩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正朝她偏偏而来的男人。
“囡囡,”鹿知山走到她面前,轻轻唤道,一边在一众跪拜宫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单膝下跪,将那豆青釉双耳大瓷碗捧到了穆南枝的面前,“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一时间,偌大的宫殿中落针可闻,一个个原本应该贴地回避的宫人,却忍不住稍稍抬起头,她们或是震惊,或是欣喜,又或是艳羡地看着梳妆台前的男女,看着一身龙装的万岁爷,向素面朝天的皇后娘娘屈膝下跪。
穆南枝看着那满满一大瓷碗的红硕晶莹的石榴,忍不住红了眼眶。
曾几何时,也是这个大瓷碗,被宋福端着送到了端慧和硕公主府,又是什么时候,还是这个大瓷碗,被吉祥端着送进了马车,随着她一道上了五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