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桐瞧着被她擦得红得不像话的嘴唇,心神一荡,然后他忙得挪开了眼,又道:“霍太医的医术高明,乃是北狄国手,自然不是外头的郎中能比的,说不定伯母的病还有得治,你也别太灰心了。”
吉祥没说话,怔怔地瞧着宋桐身上垂在地上的披风,然后伸手从地上拾起了那披风下摆,在宋桐惊诧的目光里,她把披风下巴放到了宋桐的腿上,一边轻轻道:“地上脏。”
宋桐随口道:“没事儿,左右明儿就换下来了。”
“你换得轻快,可洗起来却是不易。”吉祥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宋桐一怔,随即眉头又拧到了一块,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十足冷厉:“你洗衣服了?府上的下人竟让你洗衣服?”
“没有,”吉祥忙得摇摇头,垂着个头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脚上绣鞋上的一块油污,一边轻声道,“小时候王妃身边就我一个人伺候,衣服鞋子自然都得我来洗,冬天最怕洗衣裳了,井里头结冰了,得捡石头朝里头砸开破冰,有时候那结得太厚,石头都砸不开,就得跑到旁的宫里去借水,那时候我最怕去借东西了,你不知道,在宫里借桶水有多难,光点头哈腰是不行的,有时候还得下跪还得磕头,冬天的地可冷了,又冷又硬的,跪一会儿好孩儿的膝盖就能给硌坏了,三五天都养不好……”
宋桐默默听着她说,听着她说着这些从来不曾对人启齿的过往,宋桐安安静静地听着,在吉祥平缓的声音里,他眼前浮现了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
那一年,他只身前往北狄,一个十四岁的大荔少年,要在北狄朝堂站稳脚跟,这里头要付出多少艰辛?一如一个北狄的侍婢,想要在风刀霜剑的大荔宫廷里挺直腰杆。
岁月匆匆,冷暖自知。
……
“所以你当年来北狄是受万岁爷之命?”吉祥一脸惊奇看向宋桐。
“是啊,万岁爷当年亲眼瞧见端慧和硕公主还有小王子和小公主在北狄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是放心不下的,当时就起了送个踏实人入北狄,照顾端慧和硕公主母子三人的心思,”想起旧事,宋桐脸上浮出了浅浅的笑意,“第二年,万岁爷就亲自披挂上阵去了南疆,当时南疆不平,自然北疆是断断不能乱的,万岁爷原本只是想送个妥帖人去北狄照料和硕公主母子,但是这下又多了往北狄朝臣输送大荔人的心思,以利于两国修好,当时,万岁爷跟前的一众心腹,就属我会说北狄话,所以这差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可是你怎么会说北狄话呢?”吉祥更好奇了。
“父亲从前是在边境和北狄人做生意的商人,会说北狄话是自然的,我自幼跟着他南来北往,自然也会说了,”宋桐沉声道,手指轻轻捻着袖子上的雷云纹,顿了顿,一边又道,“我八岁那年,父亲废了大力气揽下了一桩大买卖,供给京师万府的新年供果,万府乃是当时最得宠的万贵妃的娘家,乃是煊赫大族,能一举揽下这样的大生意,父母和我都是满心欢喜,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细心张罗准备,不光用完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许多外债。”
“可是待到年关时候送至京师,谁想,供果甫一交到了万府里,就再没了动静,爹娘一直等到元宵,却也没等来事先谈好的两千两白银,爹娘只得入京去讨要,谁想别说是连入万府了,爹娘就连城门都进不去,爹娘这才知道是被那万府给耍了,娘亲受不了这打击,当夜就悬梁自尽了,爹爹写了状纸,但是万氏一族是个什么门楣?所以满京师谁敢收他的状纸?”
说到这里,宋桐讥诮地勾了勾唇,顿了顿又道:“就是那一年春天,万岁爷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我和爹爹,给我们换了身份姓名,爹爹就留在王府做管家,我和杜衡他们一道随着万岁爷读书习武,我一直想报答王爷的恩情,所以六年之后,万岁爷带着杜衡他们去了南疆,而我则悄悄来了北狄。”
吉祥默默地听他说这些旧事,瞧着宋桐脸上的平静,心里却钝钝的疼,忽然她弯下腰,取着火叉在灶膛里扒拉着,没过一会儿,就从星星点点的烟火里扒拉出了一个灰蓬蓬的圆东西,她一边拍着那上头的灰,一边含笑看着宋桐:“兄长,你小时候吃过吗?”
宋桐盯着她手下的东西看,含笑道:“吃过啊,不过说起来也有二十年没吃过了。”
吉祥低着头笑着把东西上头的灰拍干净了,露出来一个香喷喷的红薯来,掰开来,把大的一半送到了宋桐面前,一边含笑道:“来,重温一下儿时乐趣。”
宋桐含笑接下来,一边剥着皮,一边吃着白软软的红薯,红薯很甜很糯,一如儿时那般美味,宋桐忍不住感慨道:“小时候最好这一口了。”
“明儿烤一个给可儿吃,”吉祥点头道,一边牵着唇道,“小丫头肯定喜欢吃。”
宋桐看着她笑弯了的双眼,一阵愣神,然后又低下了头,继续吃手里的红薯。
“那算着时间,兄长来北狄的时候,王妃还没去大荔呢,那我也还在北狄,”吉祥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满眼激动地看向宋桐,“兄长,那时候你可见过我吗?”
宋桐看了她一眼,二十九岁的女人了,实在不算是年轻了,但是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似是豆蔻少女一般澄澈。
吉祥看他没说话,一时间心里难免落落,心里一边又安慰自己,当年自己才几岁?又是个什么身份?宋桐哪里就会主意到自己了,即便现在若不是宋福认了自己做义女,宋桐又怎么会多看自己这个年近三十、相貌平平的女人一眼呢?
吉祥正妄自菲薄,却忽然听宋桐开了口。
“见过,”宋桐将最后一口红薯吃进了肚子,含笑看着吉祥,“你和王妃去大荔的时候,还是我把你们送到恰克图的,交接到大荔侍卫的手里,那时候你哭得可厉害了,王妃本来是没哭的,可是你这么一亮嗓子啊,把王妃带得也是泪珠儿不断的,我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半大小子哪里就会哄孩子了?当时对着你们这两个不住嚎啕的丫头,简直是手忙脚乱,急得差点也要跟你们一道哭了。”
吉祥有点儿不记得当时情景了,只记得自己的确是哭了,听宋桐这么描述,难免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真的啊?我真的哭得那么厉害?”
“可不是,”宋桐勾了勾唇,脸上漾出回忆起往事的温情,“你们哭得厉害,车夫说得去找点儿好吃的哄你们,可是恰克图那种荒凉地儿,一眼望不到人家,哪儿去找好吃的?我拿干粮给你们,你们两个坏丫头理都不理,照样嚎啕,我又不放心一个人去给你们寻摸吃的,你们就一直哭啊哭,等到大荔那边人来接你们了,你们就哭得更大声了。”
“我把你们交给了大荔侍卫,瞧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哭得眼睛都肿了,当时心里别提多难过了,你们还那么小呢,”说到这里,宋桐微微地牵了牵唇,顿了顿,又道,“后来我从地上采了两捧花给你们,你们两个小丫头就一人抱着一捧花,坐上了大荔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后来哭声都听不见了。”
话音一落,宋桐和吉祥都是一阵失神。
……
二十一年匆匆过,再相聚,仍是北狄。
……
翌日。
太医果然一早就来了宋府。
宋桐亲自引着太医入了吉祥母亲的院落,一路上跟着太医寒暄:“家母病重,还请霍太医多多费心。”
吉祥跟在后边,听着他这么一声“家母”,忍不住就红了眼。
霍太医进了寝室,给吉祥母亲诊脉,宋桐和吉祥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看着霍太医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一根根地刺入了吉祥母亲的后背,饶是瞧惯了郎中给母亲治病,这时候吉祥却仍旧不忍去看,当下转过了头,鼻尖儿蹭到男人的前襟的时候,吉祥这才意识到宋桐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吉祥的脸蓦地一红,随即就低着头匆匆出了寝殿。
宋桐看着她纤瘦的身子消失在帷幔之后,看着那摇曳不定的帷幔,一阵失神。
“宋大人,”霍太医给吉祥母亲施针之后,吉祥母亲昏昏睡去,霍太医起身走到宋桐面前,轻轻道,“咱们出去说话。”
“是,霍太医这边请。”宋桐这才回过神来,忙得请了霍太医出了寝殿。
两人去暖阁里说话,宋桐亲手给斟了两杯蒙顶石花过来:“霍太医请。”
“多谢宋大人,”霍太医点点头,抿了口茶,一边轻轻叹息,“霍某医术不佳,还请宋大人见谅。”
宋桐的手一抖,洒出了几滴茶水来,他缓缓坐了下来,半天才出声:“连霍大人都无能为力了吗?”
“病入膏肓,能拖这么久已经是不易了,”霍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看向宋桐,一边沉声道,“宋大人还是早些准备着吧,高堂时日无多,怕是挨不到中秋了。”
宋桐心中一阵抽痛,半天才点头:“是,多谢霍太医提点。”
……
送了霍太医出去,宋桐正要唤吉祥进来,就听着寝室内,传来了一声虚弱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宋大人,请留步。”
宋桐一顿,随即忙得整理了衣冠,然后进了寝殿,行至床前,恭恭敬敬地对床上虚弱衰老的女人道:“娘亲,您有什么吩咐?”
自这一次治春旱回来之后,宋桐对吉祥态度好了不少,连带着来探望吉祥母亲的次数也多了,昨天他和宋福商量着吉祥母亲的病情,两人都很沉重,宋福有点儿为难地问他,能不能在吉祥母亲离世之前,唤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