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新搬进来的这个卧室,是个有知觉的东西,会作见证,那我现在都可以恳求它——现在又是谁在那儿睡觉呢,我真纳闷儿——让它证明,我那天到那儿去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沉重。我要往那个屋子里去,上楼梯的时候,一路都听见院子里的狗直冲着我叫。我进了屋里,直发愣,直发傻,呆呆地瞧着屋子,也和屋子直发愣,直发傻,呆呆地瞧着我一样。我当时坐下去,叉着两只小手儿,琢磨起来。
我琢磨的都是顶古怪的东西。我琢磨这个屋子的样子;琢磨天花板上裂的缝子;琢磨墙上糊的纸;琢磨窗玻璃上打碎了的裂纹,它们把窗外的景物都弄得好像上面有一层水纹、一些漩涡似的;琢磨那个只剩了三条腿因而摇晃不稳的脸盆架儿,只见它好像带出一种满腹牢骚的神气,令人想到格米治太太怀念那个旧人儿的样子。我那时候,一直地老哭,不过,除了感觉到身上发冷,心里沮丧而外,我敢说,我总也没想到我为什么哭。到后来,我孤寂无聊到极点,就忽然想到,只有我和小爱弥丽才真是相亲相爱;而现在他们却硬把我和她拆开了,把我弄到这样一个好像没有人要我、没有人理我的地方,把我弄到这样一个连像她那样待我一半都不如的地方。我想到这儿,苦恼之极,把被的一角裹在身上,哭着睡了。
我睡梦中听见有人说,“他在这儿哪”,同时觉得,有人把被从我那发热的脑袋上揭开了。我醒来一看,原来是我母亲和坡勾提找我来了,说话的和揭被的,就是她们两个里面的一个。
“卫,”我母亲说,“你怎么啦?”
她居然会问我这个话,我觉得非常奇怪,所以我当时就说,“不怎么。”我记得,我当时把脸转到里面,不让她看见我正在发抖的嘴唇,其实我那发抖的嘴唇,才是对她更能说明事实真相的答复。
“卫,”我母亲说,“卫,我的孩子!”
我敢说,那时候所有她能说的话里,都没有她这句“我的孩子”能使我更感动的了。我使劲用被蒙着我的脸,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她要抱我起来的时候,我使劲用手推她。
“这都是你闹的,坡勾提,你这个狠心的!”我母亲说。“我知道,这毫无疑问,都是你闹的。我真纳闷儿,不知道你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居然能调唆我的孩子,叫他存心反对我,叫他存心反对我的亲人。你这都是什么意思,坡勾提?”
可怜的坡勾提,只把手一举,把眼一翻,嘴里像把我平常饭后老说的那几句祷词换了一种说法那样,说,“上天可有眼,考坡菲太太;我只求告,你对你此刻说的这种话,以后永远也别后悔!”
“这简直地是叫人发疯啊,”我母亲喊着说。“我这连蜜月还没过完哪!本来应该是:连跟我有深仇大恨的人,都要心软一下,都要收拾起嫉妒,好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过几天快活日子。卫,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坡勾提,你这个野人一样的东西!哎呀!”我母亲烦躁不耐、由性任意的样子,骂我一句,又骂坡勾提一句。“这是什么世界啊,有这么些麻烦!我们本来还以为,我们有充分的权力,盼望在这个世界上,要多遂心就多遂心哪!”
那时我觉得有一只手来抓我,我觉得那只手既不是我母亲的,也不是坡勾提的。我跟着就顺着床沿儿溜到地上,站起来了。那原来是枚得孙先生的手,他一面抓住了我一只膀子,一面说:
“这是怎么啦?珂莱萝,我爱,难道你忘了吗?——要坚定啊,我的亲爱的!”
“实在抱歉,爱德华,”我母亲说。“我本来真想乖乖地听话来着,谁知道可闹得叫人这样不好受哪!”
“有这种事!”他回答说。“刚刚开头,你就说这种不中听的话了,珂莱萝。”
“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真太难堪了。”我母亲把嘴一撅,回答说。“实在是——太难堪了——难道不是吗?”
枚得孙先生把我母亲拖到他身前,又跟她咬耳朵,又吻她。我当时看到我母亲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膀子挨到他的脖子上,我就知道,像她那样柔顺的脾气,枚得孙先生愿意怎么拨弄她,就能怎么拨弄她。我现在知道,他也确实把这个办到了。
“你先到下面去,我爱,”枚得孙先生说,“我和大卫一会儿就一块儿下去。”他对我母亲点了点头,笑了笑,把她这样打发开,看着她出去了,跟着就把脸沉下来,对坡勾提说,“我说,你这位朋友,你知道你太太姓什么吧?”
“我伺候她伺候了这么些年了,先生,”坡勾提说,“我还能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不错。”他回答说。“但是我刚才上楼的时候,可好像听见,你称呼她,用的不是她的姓。她现在跟着我姓啦,你不知道吗?你要把这个记住啦,听见啦没有!”
坡勾提一句话也没再说,只很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一面打躬屈膝,一直躬出屋子去了。我猜想,她一定是看出来枚得孙先生要她出去,同时,她想在屋里待下去,又找不到借口,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屋子里就剩了我和枚得孙先生两个人了,那时候,他先把门关好了,在椅子上坐下,叫我站在他前面,用手抓住了我,然后目不转睛地一直往我脸上瞧。我觉得,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往他脸上瞧,也是目不转睛地。我现在回想起我们俩当时这样面对面地他瞧我、我瞧他的光景,我好像又听见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蹦乱跳。
“大卫,”他说,说完了,把两唇紧紧一闭,叫它们变得很薄。“比方我养活了一匹马,或者十条狗,它的性子拗,不听话,那你说我对付它的时候,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刚才回答他那句话,是憋住了气,打着喳喳说的;我现在不说话了,才感觉到呼吸急促起来。
“我叫它怕,叫它疼。我自己跟自己说,‘我要制伏这个家伙’,即便那样办会要了它的命,我也一定要那样办。你脸上这是什么?”
“泥儿,”我说。
他当然知道得很清楚,我脸上是泪痕,就和我知道得一样地清楚。不过,即便他把这句话问我二十遍,每问一遍都打我二十下,那我相信,我都宁肯让我那颗孩子的心迸出来,也决不肯对他招认。
“你人虽小,心眼儿可不少,啊,”他说,一面做出他个人所独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来。“我看你还真知道我的脾气。快把那个脸洗一洗,老先生,好跟我一块儿到楼下去。”
他一面用手指着脸盆架儿(就是我拿格米治太太打比方的那个脸盆架儿),一面把头一甩,叫我马上就照着他吩咐的话办。我知道,如果我稍有迟疑,那他一定要毫不顾惜,一下就把我打趴下;对于这一点,我当时就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更没有丝毫怀疑。
我照着他的话把脸洗了,他就抓住了我的膀子,把我一直押解到起坐间,然后对我母亲说:“珂莱萝,亲爱的,我希望,你现在不会再觉得不好受了。咱们不用多久,就可以把这孩子的小孩子脾气改过来了。”
我的天哪!那时候,如果他给我一句好话,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改好了,可能一辈子都变成了另一种样子的人;那时候,他只要说一句鼓励我的话,说一句讲明道理的话,说一句可怜我年幼无知的话,说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说一句使我放心,感觉到这个家还真是我的家的话:只要说这样一句话,那我就可以不但不用外面作假敷衍他,而反倒要打心里孝顺他,不但不恨他,而反倒要尊敬他。我当时知道,我母亲看到我站在屋里那样战战兢兢,那样愣愣傻傻,也很难过。待了一会儿,我偷偷地溜到一把椅子前面,她用眼瞧着我的时候,露出比以前还要难过的样子来——因为她瞧不见一个小孩子走起路来那种活泼自然的脚步了。但是当时却没人说那个话,而说那个话的时机,却稍纵即逝了。
吃饭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枚得孙先生好像很喜欢我母亲——但是我恐怕我可并没因为他那样就喜欢他——我母亲也很喜欢他。我从他们两个谈的话里,知道他有个姐姐,要上我们家来住,那天晚上就可以到。枚得孙先生本人,并没躬亲作任何经营,但是在伦敦一家酒厂里有股份,或者说在那儿每年可以分到红利;他曾祖的时候,那家酒厂就和他家有关系;他姐姐也和他一样,在那家酒厂有权益关系。这个话是我当时就知道了的呢,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不过不必管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反正我可以在这儿提一提。
吃完了正餐以后,我们都坐在炉旁,我就琢磨,有什么法子,能不让人发觉我竟胆敢溜走、而就逃到坡勾提那儿,免得把这一家的主人招恼了:正在这样不得主意的时候,一辆大马车在我们家园庭的栅栏门外停住,跟着枚得孙先生就起身走出,迎接来客去了。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我就提心吊胆地跟在我母亲后面。我母亲在起坐间门口,趁着暮色苍茫,转身像平常那样把我抱住,在我耳边上偷偷地告诉我,叫我孝顺我的新爸爸,听他的话。她这样抱我、告诉我的时候,是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地,好像做的是什么亏心事似的,但是却又极其温柔慈爱地。她把她的手向后伸着,握住我的手,我们走到枚得孙先生在园庭里站的地方,她就把我的手放开,用她的手挽着枚得孙先生的胳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枚得孙小姐。只见这个妇人,满脸肃杀,发肤深色,和她兄弟一样,面目、嗓音,也都和她兄弟非常地像。两道眉毛非常地浓,在大鼻子上面几乎都联到一块儿了,好像因为她是女性,受了冤屈,天生地不能长胡子,所以才把胡子这笔账,转到眉毛的账上了。她带来了两个棱角峻嶒、非常坚硬的大黑箱子,用非常坚硬的铜钉,把她那姓名的字头,在箱子的盖儿上钉出来。她开发车钱的时候,她的钱是从一个非常坚硬的钢制钱包儿里拿出来的,而她这个钱包儿,又是装在一个和监狱似的手提包里,用一条粗链子挂在胳膊上,关上的时候像狠狠地咬了一口一样。我长到那个时候,还从来没见过别的妇人,有像枚得孙小姐那样完全如钢似铁的。
枚得孙先生和我母亲,对枚得孙小姐作了许多欢迎的表示,把她领到起坐间,她在那儿郑重其事地认了我母亲这个新至亲。于是她瞧着我说:
“弟妹,这是你的小子吗?”
我母亲说,是。
“说起来,我是不喜欢小子的,”枚得孙小姐说,“你好哇,小子?”
在这样令人鼓舞的情况下,我答道,我很好,我希望她也很好;我说的时候,态度不够恭敬的,因此惹得枚得孙小姐只用三个字就把我一下打发了:
“缺家教!”
她把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说完了以后,就道劳驾,说要看看她的屋子在哪儿。那个屋子,从那个时候以后,就成了一个壁垒森严、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了。在那儿,那两个黑箱子,从来没有人看见打开过,也没有人看见有没锁着的时候。在那儿(因为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我有一两次扒着门缝儿往里瞧过)有无数的小钢手铐和铆钉儿[1],森严可畏,罗列成行,挂在镜子上,那是枚得孙小姐打扮的时候戴的。
据我所能了解到的,她这一来,就一下扎下了根,再也不打算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开始“帮”起我母亲来,一整天的工夫,都在那个放东西的小屋子里进进出出;她说是叫每样东西都各得其所,其实是把原来的安排弄得天翻地覆。枚得孙小姐的脑子里,老疑神疑鬼,纠缠不清,认为女仆们弄了个男人在家里,不定藏在什么地方。这就是她这个人突出的特点,让我几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的。由于这样活见鬼,她往往在特别古怪的时候,钻到盛煤的地窨子里,每次开完了黑咕隆咚的橱子,总要把橱门砰的一声关上,一心相信,她已经抓着了那个男人了。
枚得孙小姐这个人,虽然绝对没有飘然凌空的体态,而在早起这一点上,却完全和云雀一样。家里别的人,还都没有动静,她就起来了(去抓藏在这所房子里那个人,这是我一直到现在还信以为然的)。根据坡勾提的看法,枚得孙小姐即便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不过我却不同意她这种说法;因为我听她这样说了以后,自己曾试过,结果办不到。
她来了以后第二天早晨,鸡刚一叫,就起来拉铃儿。我母亲下楼吃早饭,要预备茶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在她腮上啄了一下,那就是她最近乎一吻的举动,同时说:
“我说,珂莱萝,我的亲爱的,我到这儿来,你是知道的,是要把所有的麻烦事儿,都替你担负起来。因为你太漂亮了,太不会思前虑后的了”——我母亲听了这个话,脸上虽然一红,却不由得笑起来,人家把她说成这样的人,她好像并没不高兴,——“如果什么事儿都硬要叫你做,就不合适了;所以凡是我能做的,都由我来做好啦。你要是不见外,把你的钥匙都交给我,我的亲爱的,那以后所有这些事儿,我就都替你办了。”
从那个时候以后,枚得孙小姐,白天把那些钥匙放在她那个小小的监狱里,晚上就把它们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我母亲就算是跟它们完全无缘了,也就像我跟它们完全无缘一样。
我母亲并不是连一丝一毫都没反抗,就让她的大权旁落的。有一天晚上,枚得孙小姐跟她兄弟谈论家务,她提了一些办法,他就表示了赞同。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她本来还以为,他们可以跟她商议商议哪。
“珂莱萝!”枚得孙先生态度严厉地说。“珂莱萝!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哦,你对我说,你没想到我会这样,那倒很好,爱德华!”我母亲哭着说。“你对我说,我应该坚定,那也很好。但是叫你自己这样,你可就要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