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说一下,坚定就是枚得孙姐弟二人共同立身处世的伟大依傍。如果当时有人问,我对这种伟大依傍怎样了解,那不管我用的是什么表达方式,反正我自己有一套看法;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们所说的坚定,就是暴虐的别名,也就是他们两个所共有的那种脾气——那种阴沉、傲慢、魔鬼一般的脾气——的别名。如果现在让我说的话,他们的信条是这样的:枚得孙先生坚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别人都不许像他那样坚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别人都绝对不许坚定,因为所有的人,都要屈服于他的坚定之下。只有枚得孙小姐是例外。她也可以坚定,不过她的坚定是有分寸的,她的坚定只能是低一级的,只能是一个附庸。我母亲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但是她那种坚定,却只是要坚定地忍受他们的坚定,坚定地相信世界之上,没有别的坚定。
“太难堪了,”我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家里?”枚得孙先生重了一遍说。“珂莱萝!”
“我的意思是说,在咱们自己家里,”我母亲显然吓坏了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的,爱德华——在你自己家里,我可对于家务,连一句话都不能说,真太难堪了。我敢说,咱们没结婚以前,我管家管得很不错。我这个话并不是瞎说,我有见证,”我母亲哭着说。“你问问坡勾提,没有别人来插手的时候,我是不是管得很好?”
“爱德华,”枚得孙小姐说,“咱们不必闹啦。我明儿就走。”
“捷恩·枚得孙,”她兄弟说。“不许你开口!听你这个话好像暗含着,说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似的,你怎么敢这样!”
“我决没有叫别人走的意思,这是清清楚楚的。”我那可怜的母亲,让他们挤对得走投无路,流了许多眼泪,接着说。“要是有人要走,那我就非难过不可,就非苦恼不可。我并非要这样,要那样。我并不是不讲理。我只求你们有的时候也和我商议商议就够了。不论谁,凡是帮我的忙的,我都感激。我只求你们,仅仅作为一种形式,有的时候和我商议商议就够了。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还认为,你因为我没有世事经验,还像个少女,挺喜欢我哪。——一点不错,你这样说过——但是现在你可又好像因为我这样,又嫌我了,因为你对我那样严厉么。”
“爱德华,”枚得孙小姐说,“咱们不必闹啦。我明儿就走。”
“捷恩·枚得孙,”枚得孙先生大发雷霆说。“你不开口成不成?你怎么这样大胆!”
枚得孙小姐好像从狱里提犯人那样,把手绢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捂在眼上。
“珂莱萝,”他把眼盯着我母亲接着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我真一点也没料到你会这样!不错,我本来想,娶一个单纯天真、没经过什么事儿的女人,把她的性格改造一下,把她缺少的坚定果断灌输点给她,是一桩快事。但是,现在捷恩·枚得孙,不怕麻烦,在这方面来帮我的忙,为了我,来当一个等于是女管家的角色,可遇到了以怨报德的——”
“哦,我求你,我求你,爱德华,”我母亲喊着说,“千万别说我忘恩负义。我敢说,我决没有忘恩负义。以前没有任何人说过我那种话。我这个人,当然有好些毛病,但是可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哦,你千万可别说我是那种人,我的亲爱的!”
“我刚才说,现在,捷恩·枚得孙遇到了,”他等到我母亲不言语了的时候,接着说,“以怨报德的情况,那我的感情就冷淡了、就改变了。”
“我爱,你不要说这种话啦,”我母亲很可怜的样子哀求说。“哦,别说这种话啦,爱德华!这种话我听了可真受不了。不管我这个人怎么样,反正我的心肠可最软,一点不错,我的心肠最软。我确实知道,我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这样说。不信你问坡勾提。我敢保,她一定会告诉你,说我的心肠最软。”
“一味的软弱,不管够到什么程度,珂莱萝,”枚得孙先生回答说,“对我都丝毫没有影响。你说这些话,净是白费气力。”
“咱们和好吧,”我母亲说。“叫我在冷冷淡淡或是别别扭扭的情况下和人相处,我可受不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好多毛病;爱德华,你肯不怕麻烦,用你的毅力来改正我的毛病,那你太好了。捷恩,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啦。你要是一动走的念头,那我的心就非碎了不可——”我母亲说到这儿,悲不自胜,说不下去了。
“捷恩·枚得孙,”枚得孙先生对他姐姐说,“咱们两个,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疾言厉色。今儿晚上,发生了这样从没有过的事,并不能说是我的错儿;我这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歧途。也不能说是你的错儿,你也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歧途。咱们顶好都把今儿晚上这个碴儿忘了好啦。”他说了前面那几句宽宏大量的话以后,又补了一句,“再说,这种光景,让小孩子看着,也不像话。大卫,你睡觉去吧!”
我满眼都是泪,几乎都找不到门了。我看着我母亲受这样的罪真难过。不过我还是摸索着出了屋子,又暗中摸索着上了楼,来到了我的寝室,连去对坡勾提说“夜安”,跟她要支蜡的心肠都没有了。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坡勾提上楼来找我,把我聒醒了,那时候,她告诉我,说我母亲凄凄惶惶地睡觉去了,只有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两个人坐在那儿。
我第二天下楼,比平常略早一些。我来到起坐间门外,听见我母亲的声音,我就站住了。只听她正在那儿低声下气地哀恳枚得孙小姐饶了她这一遭儿;那位小姐总算开恩,不再怪她,两个人才算完全言归于好。从那时候以后,我只知道,我母亲对于任何事,不先请示枚得孙小姐,或者不先想法确实弄清楚了枚得孙小姐是什么意见,就决不敢表示意见。我每逢看见枚得孙小姐一发脾气(她在那一方面最拿不住,最不坚定),把手伸到手提包那儿,好像要掏钥匙、把它交还我母亲,我就看见我母亲吓得心惊胆战。
枚得孙一家的血统里这种沉郁的病态,使枚得孙氏的宗教信仰都带上了沉郁阴暗的色彩,使它变得严峻、狰狞。我从那时起,曾琢磨过,他们的宗教信仰所以有这种性质,是枚得孙先生的坚定必有的结果。他对任何人,只要找到惩罚的借口,就一定给那个人最严厉的惩罚中最重的分量,决不放过,决不宽贷。既然如此,所以我们上教堂的时候,他们那种森然逼人的面目,教堂里那种改变了的气氛,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回忆起来,就好像可怕的礼拜天又来到了:在那几个排成一队的人里面,我是第一个进教堂的,好像是一个俘虏,叫人押着去做苦工。我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枚得孙小姐又出现了:只见她穿着像是用黑棺罩做的天鹅绒长袍,紧跟在我后面,她后面是我母亲,我母亲后面就是她丈夫。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没有坡勾提跟我们在一块儿了。我好像又听见枚得孙小姐嘟嘟囔囔地应答[2],碰到令人畏惧的字眼[3],就带着从残忍中尝到滋味的样子津津有味地使劲念诵。我好像又看见她说“苦难的罪人”[4]的时候,她那两只黑眼睛,在全体会众身上转,好像她对全体会众咒骂。我好像又看到了我那难得看见的母亲,夹在他们两个中间,胆怯心惊地动着嘴唇,而他们两个,就一边一个,在她的耳边上,像闷雷那样咕噜。我又一次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纳闷儿,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老牧师错了,而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对了,是否天上的天使,都是毁灭的天使。我又一次觉得,我动一动手指头,或者松一松脸上的筋肉,枚得孙小姐就用她的《公祷书》杵我,把我的肋条杵得生疼。
不错,我又看到了这种种情况,不但如此,我还又一次看到,我们从教堂里回家的时候,有的邻居,瞧瞧我母亲,又瞧瞧我,跟着又交头接耳地谈起来。我还又一次看到,他们三个胳膊挽着胳膊往前走,我一个人在后面滞留,那时候,我也跟着邻居们的眼光瞧我母亲,同时心里纳闷儿,不知道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当真没有我从前看到的那样轻快了,她的美丽轻盈,是不是当真因为受到折磨而消失无余了。我还又一次纳闷儿,不知道邻居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想起从前我们俩——她和我——回家的情况。我就这样,在寂寞无聊、阴沉抑郁的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呆呆地纳闷儿,琢磨所有这一类的情况。
他们曾有时谈到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上学。这是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提出来的,我母亲当然同意。但是,关于这个问题,还没最后商定,所以在这个期间以内,我在家里学习。
那种学习,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监督我的人,名义上是我母亲,实际上却是枚得孙先生和他姐姐,他们永远在场。那正是他们给我母亲灌输、他们胡叫作是坚定的那种教育的绝好机会;这种坚定真正地是我们母子两个命中的魔星。我相信,他们就是为了这种目的,才把我留在家里的。我和我母亲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我对于学习,本来很灵快,很喜欢。我现在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在她膝前学字母的情况。一直到现在,我看到了童蒙课本上那种又粗又黑的字母,它们那种使人迷惑的新异样子,还有O、Q和S这三个字母那种好像笑嘻嘻的样子,就好像又和从前一样在我面前出现。它们并没有引起我厌恶或者勉强的感觉。不但没有那样,我还好像一路走的都是花儿遍开的地方,我就那样一直走到讲鳄鱼的书,并且一路上都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态度,来鼓励我前进。但是现在接着那种学习而来的严厉课程,我记得,却把我的平静一击而歼灭无余了,使课程本身,变成天天得做的苦活、天天得受的苦难了。我现在学的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有一些,我完全不懂——对于这些功课通常我总是完全莫名其妙,我相信,就跟我那可怜的母亲一样。
现在,让我回忆一下这种课程都是怎样进行的,使一天的早晨重新出现好啦。
吃了早饭,我就带着课本、练习本和石板,上了我们家那个次好的起坐间。我母亲这时候早就坐在书桌后面,专诚等着我了。但是她这个专诚,却还不及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的一半儿呢:他们两个,一个坐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假装着看书),一个坐在离我母亲很近的地方串钢珠儿[5]。我一见他们两个,我就心里嘀咕,就开始觉得,我原先费了不知多大的劲儿才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一齐溜走了,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附带地说一句,我真纳闷儿,不知道它们到底都到哪儿去了。
我把头一本书递给了我母亲。那也许是语法,也许是历史,再不就是地理。我把书递到她手里的时候,我就像要淹死的人那样,最后把书看了一眼,一开始的时候,趁着书刚念会了的新鲜劲儿,用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起来。于是有一个字打了一个顿儿,枚得孙先生抬起头来瞧,又有一个字打了一个顿儿,枚得孙小姐抬起头来瞧。我的脸红了,我有六七个字连连打顿,最后完全打住。我想,我母亲如果敢的话,她一定会把书给我看的,但是她却不敢。她只轻柔地说:
“哦,卫呀,卫呀!”
“我说,珂莱萝,”枚得孙先生说,“对这孩子要坚定。不要净说‘哦,卫呀,卫呀’。那太小孩子气了。他念会了就是念会了,没念会就是没念会。”
“他没念会,”枚得孙小姐令人悚然可怕地插了一句说。
“我也恐怕他没念会,”我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要知道,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你就该把书还他,叫他再念去。”
“不错,当然该那样,”我母亲说。“我也正想把书还他哪,我的亲爱的捷恩。现在,卫,你再念一遍,可不许再这么笨啦。”
我遵从了这个告诫的前半,又念了一遍,但是对于这个告诫的后半,却没成功,因为我非常地笨。这一次连头一次背到的地方都没背到;我第一次本来会背得很对的地方,这一次却也忘了。我就打住了想底下的。但是我想的却不是我的功课。叫我想我的功课,是办不到的。我想的是枚得孙小姐做帽子的纱布有多少码,想的是枚得孙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钱,还有诸如此类与我毫不相干、而且我也决不想和它有什么相干的荒谬问题。枚得孙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本是我早就料到了必有的动作。枚得孙小姐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我母亲低声下气地往他们那面斜着眼瞧了一眼,把书合上,作为我的欠债,等到我别的功课都做完了的时候再补。
一会儿,这种欠债的书就摞成一摞了,欠的债像在雪里滚的雪球一样,越涨越大。欠的债越多,我也就越笨。事情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了,我觉得我陷到一片荒谬愚蠢的烂泥里去了,因此我就完全不作从那里面挣扎出来的想法,而把一切付之于天。在我越来越错的时候,我母亲和我那样毫无办法地你看我、我看你的情况,真是凄惨之至。但是在这种折磨人的功课里,最令人难过的是,我母亲(以为没有人注意她)嘴唇稍微一动,想给我点儿启发,那时候,枚得孙小姐(她坐在那儿,没有别的事,就老在那儿埋伏着窥伺这种机会)就用低沉的警告声音说:
“珂莱萝!”
我母亲吓得一跳,脸上一红,要笑又笑不出来。枚得孙先生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书本,朝着我打,再不就用它打我的耳光,然后抓住我的膀子,把我推到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