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把功课都做好了,还有更难的跟在后面。这就是可怕的算术。这种算术,是专为我想出来的,题目由枚得孙先生亲自口述,开头是:“我到一个干酪铺子里买了五千块双料格勒斯特干酪[6],一块干酪四便士零半便士,一共多少钱。”这个题目一出,我就看到枚得孙小姐暗中叫好儿。我趴在桌子上,死气白赖地算这些干酪的价钱,一直算到吃正餐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结果,一点也没有启发。那时候,石笔面儿都钻到我的毛孔里去了,把我弄成了一个黑人混血儿了。他们只给我一片儿面包吃着再算干酪的账,同时,那天一整晚上,我都成了一个人所不齿的小家伙了。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我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那种折磨人的功课,好像都是这样进行的。如果没有枚得孙姐弟二人,我本来可以学得很好,但是这两个枚得孙对于我的影响,就像两条蛇的魔力对于一个可怜的小鸟儿一样。即便我一上午的功课都做得还算不错,那我除了得到一顿饭吃而外,别的也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枚得孙小姐一看到我没有功课,心里就难受;我只要一不小心,露出一丁点暂时无事可做的样子来,她就用以下的话引起她兄弟的注意:“珂莱萝,我的亲爱的,没有比工作再好的了——给你的孩子点功课做做。”这样,我马上就又得在那儿钉住了,动不得了。至于和跟我一样大的孩子一块玩儿,那是我很少有的。因为枚得孙姐弟二人那种阴郁的神学理论,把小孩看作是一群毒蛇(虽然耶稣曾领过一个小孩,叫他站在门徒中间[7]),他们认为,小孩互相传播毒素。
我现在认为,这种继续了六个多月的情况,把我弄得呆笨、阴郁、愣傻、倔强,那本是这种办法自然的结果。我感觉到,我一天一天地和我母亲越来越疏远,越来越生分,这种感觉,并没使我的阴郁、呆笨、愣傻、倔强减少。如果不是因为有另一种情况,那我很可能变成了呆若木鸡的傻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在楼上一个小屋子里,留下了数量不多的一批藏书。那个屋子,我可以自由出入(因为它就在我的寝室隔壁),但是家里却从来没有别人到那儿打扰的。从那个给我带来幸福的小屋子里,拉得立克·蓝登、派里格伦·皮克尔、赫姆夫里·克林克、汤姆·琼斯、维克斐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和鲁滨孙·克鲁叟[8]这一支光辉的队伍,出来和我作伴。就是因为有他们,我才没变得心如槁木死灰,我才还抱有超越现时现地的一丁点儿希望——这些书,还有《天方夜谭》和《神仙故事》[9]——对我毫无害处。如果这些书里有一些有什么害处的话,我却并没受到。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害处。我当时有那么多更繁重的作业,得整天价抱着书本死啃瞎撞,居然还能挤出时间来看那些书(像我当时那样),这让我现在想起来,觉得不胜惊异。我当时在我那些小小的苦难中(那在我实在就是大大的苦难),居然能把自己想象作书里我喜欢的角色(像我当时那样),而把枚得孙姐弟派作书里的坏人(也像我当时那样),来安慰自己,这让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不胜稀奇。我曾有一个星期之久,一直地老是汤姆·琼斯(一个小孩子的汤姆·琼斯,一个老实、无害的人物)。我记得一点不错,我有的时候,有一个月之久,一直不断地充当自己心目中那个拉得立克·蓝登。我对于架子上那几本水陆游记(我记不得是什么名字了),老像饥不择食似地读得津津有味。我记得,我有的时候,一连好几天,都用旧鞋楦头正中间那一块[10]作武器,在我们家这所房子里我自己的领域上到处游荡,完全像皇家海军的某某舰长又活活出现了,正要遇到叫野蛮人包围起来的危险,决心要够本才能死。舰长从来没有因为叫人用拉丁文法书打过耳光而失去尊严。叫人用拉丁文法书打耳光而失去尊严的只是我。但是舰长却总归是舰长,并且还是英勇的舰长——不管有什么文法书,即便是全世界所有的语言文法书,不论是死的语言,还是活的语言。
这是我唯一无二的安慰,我经常不变的安慰。现在我只要一想,当时的情况就总是如在目前;时间是夏天晚上,别的孩子都在教堂墓地里玩儿,我就坐在床上,拼命地看书。附近一带每一个仓房,教堂墙上每一块石头,教堂墓地里每一英寸地方,在我的脑子里,都各自有它和这些书的联系,都代表过书里某些有名的地点。我曾看见托姆·派浦斯[11]往教堂的尖阁上爬;我曾瞅见司特莱浦[12],背上背着包裹,靠在小栅栏门上休息;我确实知道舰队司令特伦尼恩[13]在我们村那个酒店的谈话室里和皮克尔先生聚会。
读者读了这几段以后,可以知道,和我一样地知道,我现在重新回忆起来的那段童年,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早晨,我拿着书进了起坐间,我看见我母亲脸上是焦灼的样子,枚得孙小姐脸上是坚定的样子,枚得孙先生呢,就在那儿往一根细手杖——一根柔软的细手杖的梢儿上绑什么东西。我进了屋子,他就不绑了,把手杖理了又理,抽了又抽。
“我跟你说吧,珂莱萝,”枚得孙先生说,“我自己从前就常叫鞭子抽过。”
“那还用说!那是当然的,”枚得孙小姐说。
“你说的是,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低声下气、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不过你想,那对于爱德华有过好处吗?”
“你认为那对于爱德华有过坏处吗,珂莱萝?”枚得孙先生阴沉地说。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他姐姐说。
对于这句话,我母亲只说,“一点也不错,我的亲爱的捷恩,”说完了就不再言语了。
我当时就觉得不妙,就知道这番话是于我有关系的,所以我就往枚得孙先生那儿瞧,只见他的眼光也正和我的眼光对上了。
“现在,大卫,”他说——说的时候,我又看到他那种对眼儿的情况——“今天可不比往常,你可要给我特别小心。”他又把手杖理了一下,抽了一下;一切都弄停当了,他把手杖放在身边,脸上带着郑重其事的样子,拿起书来。
那天一开始,就遇到这种情况,那对于我可真得说是一服使我的镇定更新的灵丹。我觉得我的功课里面的字,全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也不是一行一行溜走了,而是整个一页一页溜走了;我倒是想要抓住了它们,叫它们不要溜走;但是(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它们却都好像是穿上了冰鞋那样,一下就溜走了,那么呲溜呲溜地,要拦也拦不住。
我们从一开头就糟起,越往后越糟。我原先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本来以为预备得很好,还想露一手儿;谁知道那却是大错而特错呢。一本一本的书,越摞越厚,都摞到背不出的那一部分里去了。枚得孙小姐自始至终,都目不转睛地一直瞅着我们母子两个。最后,到了算那五千干酪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天出的题目是五千个手杖),我母亲一下哭了起来。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用她那警告的声音说。
“我觉得,身上有点不舒服,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说。
我看见枚得孙先生一面横眉立目地对他姐姐使了个眼色,一面把手杖拿在手里,站起来说:
“我说,捷恩,叫珂莱萝用完全坚定的态度,来应付今天大卫给她的这些麻烦和苦恼,几乎是不可能的。那非真正有克己的功夫不可。珂莱萝大大地坚强啦,大大地进步啦,不过我们可不能期望她完全坚定。大卫,咱们两个到楼上去好啦。”
他把我拖出门外的时候,我母亲朝着我们跑过来。枚得孙小姐就一面说,“珂莱萝,难道你真成了糊涂虫了吗?”一面拦着她。我于是看见我母亲把耳朵捂起来,听见她放声哭起来。
枚得孙先生把我慢慢地、严肃地押到楼上我的屋子里——我敢肯定说,他对于司刑执法,能那样严肃地表演一番,很感到快乐——我们到了那儿,他突然把我的头一扭,夹在他的膈肢窝里。
“枚得孙先生,先生!”我对他喊:“别价!饶了我吧!别打我!我真想要乖乖儿地学来着,先生,不过你和枚得孙小姐在一旁的时候,我就学不进去,实在学不进去!”
“你学不进去,实在学不进去,是吗,大卫?”他说。“那咱们试试看吧。”
他把我的头使劲夹住了,好像夹在老虎钳子里一样。但是我还是不知怎么缠在他身上,叫他停了一会儿工夫,同时哀告他,叫他不要打我。不过我只叫他停了一会儿的工夫;因为跟着他就使劲用手杖作鞭子抽起我来,同时我就把他把着我的那只手抓住了,放在嘴上,使劲一咬,把它咬破了。我现在想起来,我的牙根还痒痒呢。
他跟着就下毒手死命地打起我来,那股子狠劲,好像他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在我们这样的闹腾中,我听见有人往楼上跑,我听见有人哭喊——我听见我母亲哭喊——还有坡勾提也哭喊。跟着枚得孙先生走了;我屋子的门就从外面锁上了。我就躺在那儿,浑身又烧又热;受伤的地方都破了,一碰就非常地疼;同时,像小鳅生大浪一样,在地上大闹脾气。
我现在记得很清楚,我当时慢慢地安静下来以后,只听全家各处,一片沉静,真使人起奇异之感。我现在记得很清楚,我当时鞭伤不像以前那么疼了,我就开始觉得,我这个孩子真太坏了。
我坐在那儿,听了老半天,但是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从地上爬起来,蹭到镜子前面。只见我的脸肿得那样,红得那样,丑得那样,连我自己看着都几乎怕起来。那时候,我身上的鞭伤,仍旧一动就疼,一碰就疼;所以我往镜子前面去这一下,身上又疼起来,一疼我就又哭起来。但是鞭伤之疼和我的罪恶之感一比,就算不了什么了。我敢说,我这种罪恶之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即便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感觉都不会有那样强烈。
这时候天慢慢地黑了,我把窗关上了(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头枕着窗台躺着的,哭一会儿,迷瞪一会儿,再无精打采地往外瞧一会儿),于是门开开了,枚得孙小姐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些面包、肉和牛奶。她一言未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带着堪称模范的坚定态度,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跟着回身走出去,随手又把门锁上了。
天黑了好久,我还是坐在那儿,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别人来。我一想,那天晚上,大概不会再有别人来了,我就把衣服脱了,上床躺下了;我在床上直纳闷儿,直害怕,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处治我。我这是不是构成了刑事的罪名呢?我这是不是得交给警察看管起来,得送到狱里监禁起来呢?我这是不是有受绞刑的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