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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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夜(10)

七月一日

胡闹,胡闹,瓦兰卡,简直是胡闹!留下您一个人,您的小脑袋就会胡思乱想,什么怪念头都来了。样样事情不称心!我现在看清楚,那完全是胡闹。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些什么,亲人儿,您倒说说看!大家爱您,您爱我们,我们大家都很满意,很幸福,——还要什么呢?唉,您在陌生人中间将怎么办?您看来还不知道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吧?……这个,您倒不妨向我打听,我会告诉您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们,亲人儿,我很了解他们,因为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可凶狠哪,瓦兰卡,凶狠得使您的一副好心肠也受不了,他们会用责备、埋怨和蔑视的目光折磨您的心灵。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温暖、舒适,就像鸟儿安居在窝里。可是您却狠下心肠离开我们。唉,您走了,叫我们怎么办,我这个老头儿怎么办?谁说我们不需要您?您没有用处?怎么会没有用处?不,亲人儿,您自己想想看,您怎么会没有用处呢?您对我就很有用处,瓦兰卡。您对我就有很好的作用……比如我现在想念您,我就觉得很快活……我有时给您写信,在信中倾诉衷情,又能收到您的详细的回信。我替您买衣服,定做帽子;有时您有事托我办,我也有事托……不,您怎么会没有用处?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可怎么办?有什么用?您也许根本没想到这一层,瓦兰卡;不,这一层您正要好好想一想:“我不在,他可怎么办?”我跟您相处惯了,我的亲人儿。要是您不在,将会怎么样呢?我只能往涅瓦河里一跳,事情就这样了结。是啊,真的就会这样,瓦兰卡。您走了,我留下来干什么呀!唉,我的心肝,瓦兰卡!看来您想把我装上货车运往沃尔科沃墓地,只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婆送殡,到了那里,在棺材上撒上沙土,把我一埋,就离开了,撂下我孤单单地躺在泥土里。做不得,做不得,亲人儿!真的做不得,实实在在做不得!我送还您的书,我亲爱的,瓦兰卡,如果您,我亲爱的,要问我对您这本书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一生中还没有看过这样的好书。我现在要问我自己,亲人儿,我怎么会像个大傻瓜似的活到现在?上帝宽恕我!我做过些什么事?我从哪个荒山野林里来的?要知道我什么也不懂,亲人儿,真的什么也不懂!确确实实什么也不懂!我老实告诉您,瓦兰卡,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我看过的书很少,少得可怜,几乎没看过什么书。看过《人的画像》[14],这是一本好书;看过《用铃铛奏出各种曲调的男孩》[15]和《伊比库斯的鹤》[16],——就这么几本,其他的书从来没看过。现在我看了您这本书里的《驿站长》,我要告诉您,亲人儿,一个人活着,却往往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本书,其中详尽地展示了自己的整个生活。有些事自己过去没想到,现在看了这样的书,一切都慢慢地记起来,对上号,看清了。最后,我喜欢您的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有的作品,尽管看了又看,花费很大的力气,却还是高深莫测,仿佛怎样也没法看懂。拿我来说,我是愚笨的,我天生是愚笨的,所以我不能看太正经的作品。可是看这本书呀,就像我自己写出来的,打个比方,仿佛拿我的一颗心在人们面前翻转过来,然后详详细细地描写,——就是这么一回事!事情很简单,我的天;一点儿也不难!真的,我本该自己动手写,为什么不写呢?要知道我的感受跟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我自己有时就处在同样的境地,比方说,像这个可怜的萨姆松·维林一样。在我们中间不知有多少个像萨姆松·维林这样忠厚的苦命人!这一切写得多么生动啊!当我读到他痛苦万分,想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整天盖着一件羊皮袄睡觉,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迷途的羔羊杜妮亚,就伤心地哭,用脏下摆擦擦眼睛,这时候我也禁不住要落眼泪了。不,这写得很真实!您读一读吧,这写得很真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实!我亲眼目睹过,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周围。就拿捷列扎来说(何必扯远呢),哪怕就说我们的那位可怜的文官,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萨姆松·维林,只不过他姓戈尔什科夫,姓氏不同罢了。这种事是很普通的,亲人儿,您和我都可能遇到这种事。就连住在涅瓦大街或海岸街的伯爵,也不例外,只是看起来好像不一样,因为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要保持高贵的气派,但是他一点也不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临到他的头上,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临到我的头上。事情就是这样,亲人儿,您可还想离开我们。瓦兰卡,我很可能就像萨姆松·维林那样消沉下去。您会毁了我,也毁了您自己,我的亲人儿。唉,我的心肝,看在上帝面上,您就丢开这些荒唐的念头吧,别再平白无故地折磨我。您是我的一只柔弱的小鸟儿,羽毛都还没有长好,您怎么养得活自己?怎么能使自己免受坏人的欺凌和暗算?算了,瓦兰卡,改变主意吧;别听信那些无聊的劝告和谗言,再看一遍您的书,用心地看,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跟拉塔齐亚叶夫谈到《驿站长》。他对我说,这都是过时的东西,现在流行的书是带插图和有各种说明的。老实说,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最后他说,普希金很好,为神圣的俄罗斯增光,他还对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话。是的,是很好,瓦兰卡,是很好。您再用心地看一遍书吧,您就听从我的劝告,让我这老头儿因为您听话而感到幸福。那时候,上帝会褒奖您,我的亲人儿,一定会褒奖您。

您的忠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六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今天给我带来十五个银卢布。当我给她三个银卢布时,她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可怜的女人!我赶忙给您写信。我现在正在给您裁背心,料子多好呀,浅黄色带花的。我给您送去一本书,里边收了不少小说,我看过几篇,您就看一看其中一篇《外套》吧。您约我跟您一起去看戏,这会不会花钱太多?我们可以买最高一层楼座的票。我很久没有上剧院了,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可我还是担心,看一次戏会不会花钱太多?费奥多拉连连摇头。她说您现在过日子根本不是量入为出,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您光在我一个人身上就花费了多少钱!您得小心呀,我亲爱的,但愿不要乐极生悲。费奥多拉还告诉我说,外面传说您跟您的房东太太吵起来了,因为您没有付给她钱。我真替您担心。好吧,再见了;我有事忙着。事情倒是小事情;我要换一换帽子上的缎带。

瓦·杜

附言:您要知道,如果我们上剧院去,那我要戴上我的新帽子,披上我的黑披肩。您看这样好不好?

七月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老是想着昨天的事。是呀,亲人儿,我过去有段时候也胡闹过。我迷上了一个女演员,没命地迷上了,这倒也不足为怪;最奇怪的是我几乎根本没见过她,剧院也总共只去过一回,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迷上了她。那时候我隔壁住着五个调皮捣蛋的年轻人。我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厮混在一起,虽说我对他们总保持比较客气的态度。为了不显得落落寡合,我什么事都随声附和他们。他们对我滔滔不绝地讲那个女演员!每天晚上,剧院里一开场,大伙儿(他们从来不在正经事上花一个子儿)就一窝蜂地赶往剧院,登上最高一层的楼座,朝那个女演员拼命鼓掌喝彩,简直是疯疯癫癫!后来他们不让我睡觉,通宵念叨着她,每个人都管她叫作自己的格拉霞,大家都爱她一个人,大伙儿心里都有这么一只金丝雀。他们也挑动了我的心,我本来就经不起外界的诱惑;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他们一起上剧院,坐在四楼看戏。说看戏,我只看得到舞台的一角,可是听倒都听得见。女演员的歌喉确实很出色,像夜莺在歌唱,又嘹亮,又甜润!我们使劲儿鼓掌,拉开嗓门儿叫好,——一句话,弄得人家险些儿来收拾我们,结果一个人被拉出去了。我走回家去,——走路跟腾云驾雾一般!口袋里总共只剩一个银卢布,可是离发薪的日子还有整整十天。您猜我怎么样,亲人儿?到了第二天,我在上班之前,拐进法国商人开设的香粉铺,买了香水,又买香皂,弄得囊空如洗。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也不回到家里去吃饭,尽在她的窗底下走来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住在四层楼。我回到家里,稍微休息那么个把钟头,又上涅瓦大街去,在她的窗底下徘徊。我就这样徘徊了一个半月,痴情地追逐着她;我还雇了漂亮的马车在她的窗底下来来往往,结果弄得筋疲力尽,背上了债,后来也就不爱她了;厌倦了!您看,一个女演员能把一个正派人弄成什么样子,亲人儿!不过,我年纪轻,那时候年纪还轻!……

马·杰

七月八日

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本月六日我收到的那本书,现在我赶紧还给您,同时赶紧在这封信里跟您谈谈我的想法。真糟糕,亲人儿,您叫我落到这般窘困的地步,真糟糕。您听我说,亲人儿,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全凭上帝的意旨。有的人注定要戴上将军的肩章,有的人只配做一个九等文官。有的人专门发号施令,有的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唯命是从。这是根据每个人的才干决定的。这个人有这样的专长,那个人有那样的专长,而才干是由上帝亲自赋予的。我担任公职已经三十年光景,工作上无可指摘,品行方面端端正正,从来没干过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我扪心自问,觉得作为一个公民,我有我的缺点,但是同时有我的美德。上司看重我,大人们对我也满意,虽然他们至今还没有对我表示特别赏识的举动,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满意。我活到现在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当然喽,谁没有一点小错误?人人都有错,连您也有错,亲人儿!但是人家从来没有发现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例如违抗法令,破坏社会治安,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现过,事实上也没有;他们还要我领十字勋章呢,——谈这些干什么!说实在的,这一切您应该了解,亲人儿,他[17]也应该了解;既然要写作,就应该了解一切。不,我没料到您会这样,亲人儿。不,瓦兰卡!我真没料到您会这样。

真要命!我明白,从此以后我没法在自己的小窝(不管是怎么样的小窝)里过太平日子了,没法像俗话所说的,河水不犯井水,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别人不要溜进我的斗室,偷看我怎么过日子,比如说,我有没有像样的背心,有没有齐全的内衣,有没有靴子,什么衬里,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碰上马路的路面不好,我为了爱惜靴子,就踮着脚走路,这有什么可以取笑的!为什么去写人家的穷相,说他连茶也不喝呢?就好像人人都非喝茶不可!难道我去朝每个人的嘴里望,看看他们吃什么东西吗?我用这种方法侮辱过谁没有?不,亲人儿,人家不来触犯我,我为什么要去侮辱人家!现在我给您举个例子,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我工作卖力得很,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没话可说的),上司也看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看重我的),可竟然还是有人当着我的面平白无故地说我的坏话。当然喽,有时我添置了一件新东西,心里就高兴,高兴得甚至睡不着觉。比如说,我定做了一双新靴子,穿上脚的时候心坎里就那么乐滋滋的。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脚伸进精致的讲究的靴子,——作者写得很真实!但是我始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18]竟能毫不在乎地放过这样一本书,不替自己辩白一番。固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官,有时喜欢大声骂几句,但是为什么不骂几句呢?既然对我的那些同僚必须训斥,为什么不训斥呢?即使他训斥是为了官场的需要,——那也未尝不可。必须开导开导,必须吓唬吓唬,因为(我们之间可以直说,瓦兰卡)我的那些同僚没有人管教就什么事情也不肯干,人人都只想拼命捞点好处,要这要那,公事却撂在一边。既然官有大小,不同等级的官需要跟官位完全相适应的申斥,因此申斥的口吻自然根据官位各有不同了,——这是事物的自然规律!社会就建筑在这样的规律之上,亲人儿,我们中间总有人对别人摆架子,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训斥别人。没有这种约束,社会就乱了套,更谈不上秩序了。我觉得真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会容忍书中的无情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