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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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夜(5)

后来我详细了解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身世了。他从前在某个地方担任过公职,由于缺乏才干,他的职位是最起码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去以后,他想再娶一个妻子,却娶了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新的妻子一进门,家里立刻闹得鸡犬不宁,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她要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后母把他看作眼中钉。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有个叫贝科夫的地主,过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还曾经是后者的恩人,把孩子领去抚养,并送他上学校念书。贝科夫关心这个孩子,还因为他认识孩子那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这位恩人把她嫁给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知己和挚友,他宽宏大量,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陪嫁。要问这笔钱的真正下落,那就不清楚了。这些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据说他的母亲长得十分好看,我真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苦命,嫁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还轻,结婚才四年光景。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念了小学进中学,后来又进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应。波克罗夫斯基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把大学课程继续念下去。贝科夫先生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且亲自向她推荐,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便寄居在她家里,膳食由她供应,条件是他教萨莎功课,她要教哪些课他都全部照办。

老波克罗夫斯基娶了个泼妇以后,心里苦闷得要命,竟沾上了可怕的恶习,平时几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住,到后来他习以为常,竟然逆来顺受,一声也不吭了。他年纪还不算老,可是耽于恶习,变成老糊涂了。他身上唯一正常的感情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人家说小波克罗夫斯基活像他死去的母亲,就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是不是对贤惠的前妻的怀念使这个落拓的老头儿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热爱?老头儿开口总是谈他儿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其他的话题。他每星期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看他,因为小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父亲的探望。他不尊敬父亲,无疑是他最严重的一个缺点。不过,老头儿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人。第一,他好奇心特别强;第二,他老喜欢嚼舌头,问东问西,害得儿子不能好好做事情,有时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使老头儿摆脱坏习气,不再管闲事,瞎唠叨。到后来,老头儿竟把儿子的话当圣旨,没有得到儿子的许可不敢开口。

可怜的老头儿对自己的佩坚卡(他是这样叫他儿子的)十分疼爱,却也有点畏惧。在来看望儿子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显出畏畏葸葸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儿子会怎样接待他。他往往迟迟不敢进屋,如果我凑巧在场,他就会向我问长问短,一连问上二十来分钟:佩坚卡怎么样呀?他身体好不好?心境怎么样?手边有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在干些什么?他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说了许多使他宽心的话,打消他的顾虑,老头儿这才下决心进屋去。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朝他点点头,那他就悄悄地溜进房间,脱下大衣、帽子——那顶帽子总是皱巴巴的,有破洞,帽边脱落——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做得轻手轻脚,没有一点点响声。然后他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放过儿子的一举一动,想要揣摩他的佩坚卡的心境。如果儿子心境不好,老头儿有所察觉,那么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呀,佩坚卡,我待一会儿就走。我路走多了,经过这里,就弯进来歇歇脚。”接着他一声不响,恭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帽子,又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了。他勉强装出笑容,以便忍住满腔的悲痛,不让儿子看出来。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地接待父亲,那老头儿真是受宠若惊了。他的脸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儿子跟他说话,老头儿便稍稍欠起身子,轻声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答话,总想挑一些最优雅的词句,而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些最可笑的词句。他天生没有讲话的才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往往弄得手足无措,说完话又一直低声嘀咕,好像想要纠正自己的话。要是碰巧回答得比较得体,那老头儿就把身上的背心、领带、燕尾服拉拉挺括,摆出一副很尊严的样子。他振作精神,放大胆子,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甚至随意翻看起来,不管拿到的是什么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惯于这样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他认定儿子理所当然地会同意的。但是,我有一回碰巧看到,小波克罗夫斯基要他别碰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竟吓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把书倒插了进去,接着想再摆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他微微笑着,脸涨得通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小波克罗夫斯基不断地规劝老头儿,使他慢慢地摆脱不良的嗜好,只要看到他一连三次跑来没有喝醉,就在他临走时给他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或者更多一些钱。儿子有时候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头儿添了新东西,就像只公鸡那样神气活现。有时候他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尽跟我们谈论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用功念书,要我们乖乖地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外加是个有学问的儿子。他常常朝我们左眼,扮个怪模样,样子滑稽可笑,叫我们忍俊不禁,朝他纵声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头儿心里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虽然他在她面前非常恭顺,唯命是从。

隔了不久,我便不再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他照旧认为我是个孩子,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把我看作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非常伤心,因为我尽一切能力想改正我过去的行为。但是人家没注意到我。这叫我越发生气。我下课后几乎从来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我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事后只能懊丧得躲到角落里去哭一场。

如果没有一桩意外的事件促使我们接近起来,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僵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间里,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要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到现在为止,虽说我们做隔壁邻居已经一年多,我可从来还不曾打量过他的房间。这一回,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怀着特别好奇的心理朝四下里张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陈设十分马虎,又没有好好收拾。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书。桌子、椅子上堆着纸张。全是书和纸张!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时夹杂着一种不愉快的懊丧心情。我觉得,他是不会把我的友情和我的爱慕当作一回事的。他很有学问,我却很笨,什么都不懂,没有看过书,一本书也没有看过……这时候我以妒羡的眼光望了望那些长长的搁板,它们有多少书做伴呀。我一肚子的懊丧、愁闷和气愤。我一心想望,并且立刻痛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一本也不漏掉,并且愈快愈好。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主意,大概是我以为掌握了他懂得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跟他交朋友了。我急忙跑到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随手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走了,准备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下看。

但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急忙翻开书,却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破旧的拉丁文书,我有多么懊丧呀。我急忙回到他的房间里。我刚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我心里发慌,急得要命,可是这本该死的书原先紧紧地挤在一排书中间,我一抽出来,其余的书就来个自我扩张,又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再也留不出空位置给它们原来的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但是我还是尽力推那些书。支撑着搁板的一枚生了锈的钉子,好像故意等候这个时刻断掉,竟然真的断了。搁板的一头掉落下来。书哗啦啦地撒满一地。门打开,波克罗夫斯基走进了房间。

说到这里,我得顺便提一下,他最恨人家闯进他的领地乱翻他的东西。谁要是碰了他的书,那就倒霉了!您倒想想看,当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式各样的书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者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遍地都是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我想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我想:“这下子,没话说的!我完了,我完蛋了!我淘气,我顽皮,像个十岁的孩子。我是个傻丫头!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气得不得了。“哼,真是岂有此理!”他大声嚷道,“咳,您这样胡闹怎么不害臊!……您到哪一天才会安分些?”他自己急忙捡书。我弯下身子想帮他捡。“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大声嚷起来,“人家不请您,您就别去——这样就够好的啦。”但是,看到我的怯生生的动作,他心头的怒气就消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了。他不久以前是我的老师,他还是用那种老师的口吻说道:“唉,您什么时候能够文静一点?您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脾气呢?您就瞧瞧自己吧,要知道您已经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小女孩,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候,他大概是想证实一下我确实不是个小孩子,便朝我看了一眼。想不到他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站起身,慌忙走到我跟前,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几句道歉的话,说他到现在才看到我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只觉得心慌意乱,窘得要命,我的脸比波克罗夫斯基的还要红。我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待在他的房间里,——这件事就已经够糟的啦!我有整整三天没朝他看一眼。我羞惭得要哭出来。最古怪的念头和最可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念头是:我要走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承认一切,对他坦白地说明真相,使他相信我这样的举动不是一个傻丫头在胡闹,而是怀着一片好意的。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去,但是,谢天谢地,勇气还不足。我在想,我要是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过后,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就发高烧,神志不清。我服侍妈妈,已经一整夜没睡了。我坐在她床边,端水给她喝,按时拿药给她服。第二天夜里,我实在困极了。有时我真想睡觉,眼睛发花,头发晕,疲劳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但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把我惊醒,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想打瞌睡了。我苦恼得很。我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但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趁我睡意蒙眬、迷迷糊糊的时候闯进我的脑袋里来。我吓得醒了过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小灯的灯火在暗淡下去,一道道光线时而突然撒满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微微闪现,时而完全熄灭了。我不知怎的害怕起来,一阵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噩梦勾起我的想象,愁闷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种沉重的、可怕的、痛苦的感觉压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候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只记得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喝,问了好些话。我不记得我回答他些什么话。“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您有热度,您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您要安心,躺下去,睡一觉。我过两个钟头来叫醒您,您要安心些……躺下吧,躺下!”他继续说道,不让我说一句反对的话。疲劳夺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虚弱得合上了眼睛。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来,打算只睡半个小时,结果却睡到了天明。只有在应该给妈妈服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跑来叫醒我。

第二天,我又打算坐在妈妈床边沙发椅上陪夜。白天休息过一阵子,所以下定决心这一夜不再合眼。十一点钟光景,波克罗夫斯基来叩我们的房门。我开了门。“您独自一个人很寂寞,”他对我说,“我给您带来一本书,您拿去看。这样您就不觉得寂寞了。”我接过了书。我记不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当时我也未必会去看书,虽说我通夜不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驱散了我的睡意。我老是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好几回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叫我喜出望外。他照顾我,为我操心,使我感到自豪。我东想西想,想了一整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我在预先猜测下一天晚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