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就陪我去吧!我在那边也需要你护卫!”太祖对身边甲士道:“给他剑!”
魏仁浦一下子懵了,他大惊道:“皇上!”
张永德接过甲士的剑,拔出剑来,横在了脖子上:“皇上,微臣甘愿同皇上一起去,到阴间为皇上做护卫!”
这时,郭荣冲了进来,抓住张永德的手:“父皇,使不得啊!大周危在旦夕,刘崇和契丹勾结,发兵五万,已经向我潞州挺进!请皇上留下都指挥使,保卫国家!”
张永德并不停手,而是使劲儿抽出手来,又要挥剑:“晋王,你不要拦着我!”太祖轻轻摆手:“张永德,你可以不跟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走。”郭威的声音非常轻,却又非常严肃,让张永德和郭荣都静了下来。
张永德大声道:“皇上,让我陪您去吧!”
太祖指着郭荣道:“以后的皇上,是他,你要陪的是他!他要你活,你就活,他要你死,你就死!你认他做皇上否?”
张永德放声痛哭:“皇上,你不要我了?”
太祖道:“给他磕头吧!我要你发誓,从此,以他为我,他为君,你为臣,永不得以臣犯上!”
张永德转身给郭荣磕头,郭荣扶起张永德,两人相对痛哭。郭荣道:“今日在父皇面前起誓,你我君臣,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太祖道:“不要哭了!男人哭像个什么样子?我还没死,还有话说!”
两人收了悲声,同时俯身来听太祖吩咐。“我死后,你们一定要为我薄葬,不要强征民工,也不要宫人为我长年守陵,陵寝不用石柱,枉费人力,用砖瓦代替就行,用瓦棺纸衣下葬。不要石人石兽,只须立一块碑,刻上这些字:‘大周天子临晏驾时和要继位的皇帝有约,只因平生喜欢俭朴,所以只让用瓦棺纸衣下葬。’如果违背此言,阴灵也不相助。每年的寒食节不忙时派人到陵上祭奠一下就行了,如果忙了,没有人手,遥祭即可。”
两人点头应允,郭威又说了句:“千万千万,莫忘朕言。”
一代枭雄将星,就此陨落,终年五十一岁。
郭威被后汉隐帝满门灭族,其亲生子嗣均为隐帝所杀,死后没有血嗣,继位者郭荣乃其养子。
此时,郭荣已经哭昏过去。魏仁浦抱住郭荣道:“晋王,这时人人均可大放悲声,而你却不可以啊。内有不服之臣觊觎,外有北汉刘崇相逼,你当自强啊!”
显德元年(954)一月二十一日,郭荣登基,是为周世宗。周世宗为帝以后,恢复了本姓柴,但为了安定人心,他改变新天子即位后更改年号的习惯做法,仍然沿用周太祖所定的显德年号。
天下不是那么好安抚的,且不说内部有人不服,外部北汉主刘崇,得知郭威病死,竟然即刻发兵,一点儿也不拖延,其前锋都指挥使张元徽部,在太平驿一战围歼昭义节度使李筠麾下穆令均部,其先头部队已经向着潞州而来,潞州守将李筠的加急求救文书,一天三封。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紫宸殿,夜已经深了,但是大家还没有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世宗柴荣招诸臣商议,大家七嘴八舌,却没有主张。
赵匡胤道:“刘崇趁我遇国丧,皇上新立,明着来欺辱我皇。此次,刘贼必是亲来,他欺我皇大丧在身,皇上必不能亲征讨伐。臣请皇上,出其不意,御驾亲征,与刘贼决战于潞州,一战灭其国,北可威震契丹,令其不敢来犯,西更可威慑党项,南可震慑后蜀南唐,此战若胜,可保乾坤正规,大周百年太平。”
冯道不待世宗搭话便摆起老臣架子,抢言道:“陛下刚刚即位,先帝灵柩尚未安葬,人心摇荡,此时陛下怎可轻易离京?”
“当年唐太宗在位,天下如有不平,需要征伐,必率军亲征,不惜亲冒箭矢,以为先锋,难道我当今皇上,便不能亲征?”赵匡胤想用历史来说服冯道,也为柴荣打气。“这一战,非常重要,皇上登基,稳固否?大周,能打开新的纪元,稳居于天地否?就在此战!”
赵匡胤说出了激情,当然,也说出了情绪。赵匡胤代表的是新一代青年军人和官员的意见,他们地位低下,意欲通过征战,打开个人人生的局面,当然,也希望国家能因此而打开局面。
然而,冯道却不为所动,甚而语带讥讽:“嘿嘿!不知道皇上能比唐太宗否?”
赵匡胤脑袋“嗡”的一声,头大起来,他一直不相信这些先皇旧臣会看不起柴荣,会把柴荣当儿皇帝。他一直以为他的兄弟柴荣,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个能让天下苍生得到生息繁衍、共享太平的好皇帝,他对此一点儿疑问都没有。他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他和柴荣朝夕相处很多年,是好朋友、同龄人,而那些老朽,却不这么看。
冯道其人,历经数朝,资历之高,创历史之最,是真正的不倒翁。皇帝倒了好几朝,历经五朝十帝,而他竟然能朝朝当宰相,赵匡胤真有点儿看不起他。但是,冯道的反向讥讽,让他突然意识到,政治是复杂的,政治要摆平的是人心,而人心是难以揣度的。冯道倚老卖老,难免会有人依靠军权而不服柴荣登位。
“冯大人,你可知什么是历史?当年太祖即位,刘崇来犯,太祖御驾亲征,与刘氏决战于晋州城下,大败刘氏,令其再不敢来犯。”
“不知陛下能比太祖否?”冯道又阴阴地反问道。
赵匡胤看看张永德,张永德是侍卫军都指挥使,是他的直属上司,中央禁军都在他的麾下,他的话自然分量很重。然而,张永德并不说话,倒是他的手下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出班奏道:“皇上,刘崇所拥不过弹丸之地,刘崇所峙不过后汉余绪,名不正言不顺,兵不精马不壮,又何劳亲征?皇上文韬武略兼善,身不至而能威至,刘贼定闻之丧胆!大周一到,刘贼必知难而退!”
这樊爱能语带轻蔑,根本没把柴荣放在眼里,什么皇上文韬武略云云,明明是在讽刺当今皇上没有战功,不能亲历前线作战,却说得冠冕堂皇。刘崇如果真是闻风丧胆,那来干吗?送死?刘崇明明是欺负柴荣年少,新近即位,内部不稳,是看不起柴荣才发兵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樊爱能是在说什么。
柴荣显然也生气了,但他顺着樊爱能的话:“刘崇,老朽而已,如果他自信,就不会向契丹借兵,勾结契丹,正说明他胆怯。以我大周兵力,破刘贼如泰山压卵,何足惧哉?”
赵匡胤心里佩服柴荣的气魄,可是,冯道就是不买账,他接口道:“不知陛下能做泰山否?”赵匡胤这回是真明白了,这批老臣是真的瞧不起柴荣。
他感到自己错了,王朴的未雨绸缪是对的,如果没有王朴的策划,可能柴荣真的当不上这个皇帝。想想也对,周太祖当年是历经血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手下无论武将还是文臣,都是经历过生死患难的。而今柴荣只不过凭一个开封府尹的资历和养子身份,就想让人信服?难!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柴荣才更要建功立业,树立威望,如果此时退缩,难保又是一个隐帝。
这时承旨陶谷进前言道:“皇上,诸位大人争执不下、反对亲征,不过是因为皇上刚即位,我大周内部人心不稳,如果皇上离开京都,给谋逆者钻了空子,如果有人乘着陛下出征的当口,起内乱,断了陛下回京的路,大周有亡国之忧!主张陛下亲征者,无非认为陛下英武过人,必能一战取胜,且速战速决,为国家带来康宁。陛下初即位,此战正是扬名立威的好时机。微臣以为,此事不妨听听宰相王溥大人的意见,王大人当年追随先帝征战经年,必有卓见!”
赵匡胤听着,感觉这陶谷竟然有些见识,怪自己平日怎么没注意这个人。
新科宰相王溥,缓缓出班:“皇上,臣主张亲征。其一,先帝灵柩停于宫中,刘崇乘人之危,是不义,我举哀兵,必胜之;其二,刘崇,沙陀蛮族,勾结契丹,窥我中原,以下犯上,是不仁,我举仁义之兵,必胜之;其三,刘崇,贼也,窃据太原,穷兵黩武,当年太原府原有居民二十八万户,而今不足四万户,穷寇也,我举强毅之军,必胜之;其四,我皇登基即位,气势如冉冉升起的太阳,而刘崇不过是日落西山的老朽,不战而胜负已现。我有此四胜,何足惧哉?臣请皇上御驾亲征,一举荡平刘寇!”
赵匡胤不得不佩服王溥,到底是文人,能说出道道来。此刻他也暗暗下了决心,要多读书,本来他的提议肯定是对的,但是他却说不过冯道,处于下风,让不明所以的人反而以为他没道理。
王溥说完,侍卫军都虞候李重进着急接口道:“微臣愿为先锋,先行一月,与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先行出发,领军三万赴潞州对敌,皇上可率军随后赶来,臣愿速战速决,以脑袋担保,一月之内解决刘贼!”
这李重进乃是先皇侄子,现为侍卫军都虞候,听他言下之意,他愿意先率军三万出击,提前一个月出发,一个月内解决刘崇,皇上一个月后再亲征,那时只要做做样子,摘摘桃子就行了。
赵匡胤希望柴荣不要接受这个建议,本来李重进、樊爱能等就势大,与一班老臣一起,看不起新皇上,此次如果让他们出征,有了战功,将来恐怕更加难以管束。
他希望柴荣挺起胸膛,做个真正的皇帝,能够带领大家建功立业的皇帝。
自唐王朝灭亡以来,中原历经五代十国,战乱频频,老百姓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尤其是后唐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出卖给契丹,让中原汉地失去了东北屏障,完全暴露在契丹铁骑之下,使中原百姓年年遭受契丹侵袭,民众流离失所。后汉刘崇更是横征暴敛,下令境内所有十七岁以上男子都要从军,整日窥伺中原,时时都想动武,好好一个太原州,被他弄得民不聊生。柴荣啊柴荣,但愿我皇能振作图良,建功立业,开太平盛世,报天下苍生!
果然,柴荣没有让赵匡胤看错,柴荣厉声道:“我观各位,苟安畏缩之言,实属罕见。孤家定然要亲征,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言。”
柴荣派天雄节度使符彦卿、镇宁节度使郭崇率军绕道北汉军背后,切断刘崇退路,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进军沂州,阻击契丹援军,切断契丹和北汉联络;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保义节度使韩通、义成节度使白重赞直接北上,增援潞州。
而他自己则亲率张永德、李重进、樊爱能、何徽,并携赵匡胤等,作为中军主力出征,直奔潞州,寻找刘崇主力决战。
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一日,柴荣从大梁出发。
柴荣有魄力,敢于放手一搏,他是把大周的全部家底都压上了,要和刘崇决一雌雄。赵匡胤看柴荣的安排,暗暗佩服,这是一种志在必得、一举全歼敌军的阵势,根本就没有考虑失败,甚至都没有考虑把刘崇击退。他要截住刘崇,在野战中歼灭刘崇,让刘崇无法全身而退。
当然,刘崇此刻也正驱赶着部队,不顾一切地往潞州而来。他要赶在柴荣援兵到达之前拿下潞州,然后,以潞州为根据地和大周主力决战。
柴荣深知潞州危急,时不我待,所以,他不待所有军马聚齐,就直接带着中军大约一万人马,马不停蹄地前进。他的行军速度太快了,以至于他的中军和刘词的后军拉开了两日的距离,他几乎是把自己当作了先锋。
对于柴荣和赵匡胤来说,这场战役是背水一战。柴荣顶住了几乎是所有臣下联名反对的压力,御驾亲征,如果失败,将同时失去他作为皇上的政治前景;而赵匡胤,作为几乎是唯一支持柴荣御驾亲征的武将,如果这次战争失败,他不仅要失去作为一名将军的荣誉,更要为失败担责,为皇上挡箭,他失去的将是生命。
此时的大梁依然天寒地冻,越往北越冷,将士们心里非常苍凉,这个年没有过好啊。他们的老皇上死了,而现在是刚刚开春,新皇上就要带着他们去作战,作战的对象是他们最大的两个敌人,而且这两个敌人还联手了。新皇上从来没打过仗,听说大臣们都反对他带兵出征。这些将士心里有点儿发毛,他们的家人也心里发毛,老皇上那是身经百战的,老皇上在,他们打到哪儿都不怕,而今,他们真有些害怕。他们想的是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们的家人在路边设送行酒,一碗又一碗,他们沿途接着递上来的碗,一站一站地喝着,直到出陈桥驿,竟然还有百姓在道边送行。这次真是不一般啊,看来大梁的老百姓都在担心。出陈桥驿,就离开了大梁,意味着正式进入战争状态,没有一场恶战,他们是不会回头的!
然而,他们又隐约感到这个新皇上不一般,以前只听说,皇上出征,都是在前锋出发一天之后,而这次,皇上却是亲自率军提前一天出发,后军刘词部要数天之后才能集结完毕。皇上是把自己当成了前锋,是下了必胜的决心,不仅要胜,而且要急胜。
将士们的感觉是对的,柴荣是一个有远大抱负和必胜信念的皇上,柴荣从来没有想过失败,他想的是要在野战中一举歼灭北汉的有生力量。
赵匡胤想来想去,既然冒险,就要让冒险值得,他挥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胯下枣红马会意,两个前蹄腾空而起,后退一跃,飞箭一样射出,向着柴荣追去。
山岗上,柴荣骑着白马,立着,看他过来,招招手:“匡胤。”
赵匡胤顾不得客套:“皇上,过了陈桥驿,我们就没有退路了,我们应加快速度,最好的决战之地是高平。我们要先到那里,在那里摆开阵势。”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赵匡胤又道:“可以令泽州刺史李彦崇带兵埋伏在潞州以北的江猪岭,刘崇兵败必从江猪岭退却,如果在那里设伏,切断刘崇归路,可以一举破敌!”
柴荣听了想都没想,就喊来传令官把这道命令发布了出去。
“皇上,你就一点儿也没担心我们和刘崇的遭遇战?”赵匡胤反倒有点儿犹豫了。柴荣一点儿也没为自己担心,他想都没想过让李彦崇带队来护驾。
事实上,赵匡胤和柴荣想到一处了,这让柴荣对赵匡胤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在柴荣的心里,赵匡胤由此上升为让人会心的兄弟,因义而连心,自然已是朋友的上等境界,然而,因会心而连义,这又是朋友的更高境界了。
如果让刘崇拿下潞州,刘崇将获得潞州的财物和堡垒,战争将旷日持久,如果让其重新退回太原,这场战争将虽胜尤败,大周将没有机会消灭刘崇。他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彻底,要让显德元年成为刘崇灭亡的祭年。
按照惯例,大军出征,常常要在陈桥驿住一晚上,让大家休整一下身体,恢复体力,正式从精神上进入战争状态。然而这次恰恰相反,路过陈桥驿,将士们没有等来休整的命令,已经出陈桥驿了,传令兵从前面疾驰而来,一路高呼:“整队跑步前进!”大家这才发现,皇上已经率领侍卫马军走到了最前头,现在是他们侍卫步军快步跟上的时候,而不是扎营歇息的时候。
果然,他们开始了急行军。
大军就这样急行军了五天五夜。三月十六日,他们就已经到了怀州,如果继续按照这个速度前行,不出三个时辰,他们就该进入泽州,那就是战区了。
这时的刘崇,没有围攻潞州,而是越过潞州,直取泽州,他试图放弃攻城掠地的策略,速战速决,直接打通袭取大梁的通路。他根本没有想到柴荣会亲征,更没有想到柴荣会只带不到一万人马,星夜兼程,此时已经到达泽州,进入战区。
柴荣的打法,完全不合常理,别说刘崇根本想不到,就是大周将士也不理解。控鹤军都指挥使赵晁,曾随老皇上征战多年,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不合常理啊,他找到右翼统帅樊爱能、何徽说:
“刘崇举国来犯,其势正昌,我军仓促应敌,目前是贸然急进,应该持重缓行,让地方军先拖住他们,等待他们锐气消解,士气下降,然后,我们再接敌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