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爱能和何徽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们更加老成,不愿意先说出来。他们和柴荣出来打仗,这样的行军法,还是第一遭。他们觉得这是柴荣不懂军事,这样下去必败无疑,应该在这里等待后军,至少等到刘词的确切消息才对。现在刘词在哪里?
樊爱能道:“赵将军,我也正在担心,皇上年轻,没有战阵经验,但凭一颗急切的心。他是急于想证明自己,岂知战场一刻决生死,哪能这样儿戏?”
何徽道:“我们已进入怀州地界,和后军已经拉开了一天的距离,刘词的后军在哪里?兵书云,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计料已审,然后出兵,无有不胜。现在,我们前不知敌军部署,后不知援军在何处,这仗如何打?”
樊爱能道:“直接接战,我看败多胜少。我为右军,又是最先接敌,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万不得已时,恐怕要退求自保,为大周保留一线生机。否则全军覆没,我们怎么对得起太祖?”
赵晁倒吸一口凉气:“樊将军,如此这般,我们不是把皇上置于险境?”
何徽道:“不若此,赵将军又当如何?”
樊爱能道:“我们尽人臣情分,去劝劝皇上,如果皇上真的不听,我们也没奈何了!”
赵晁道:“是啊,我们手里只有一万人不到,而刘崇却有二十万,在我们正面集结的至少有五万人,这仗怎么打?”
他们找来传令官通事舍人郑好谦,樊爱能说:“皇上没有经过阵仗,又只听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这些人的。张永德是他妻舅,李重进是他表兄,赵匡胤是他任开封府尹时的兄弟,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不能忘记太祖的恩德,所以,我们想让你跟他去说说,大军已到怀州,往前三个时辰就是泽州,就要接战了。我们的想法是在怀州驻扎,等待后军刘词赶上来,择日进军,再与刘崇接战。希望皇上兼听则明!”
这郑好谦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他不知好歹,并不知道樊爱能等人的真实想法,不知道这几个人已经做好了临阵退兵的准备,没有细想,就立即应道:“皇上刚好在山坡上休息,不如我现在就去禀告,正好应该让大军扎营休息休息了。好,我说去。”
大周军队行军,一路有禁军班值提前开路,在路边搭好帐篷,让皇上休息。
郑好谦说皇上刚好在山坡上休息,是他看见山坡上正好有一处大帐,大周的军人,打眼就能看清,那是皇上休息的大军帐。
郑好谦来到帐前,大帐内外却没有人。
他爬到高坡上,举目四望才发现,柴荣其实根本没在帐中休息,他的仪仗直接避过大帐,正进入一座村落,村里乡民夹道欢迎,而正在行军的士兵则自动让到路两边,让皇上先行。
此时,就见柴荣下得马来,走入军士们的阵列,他扛起一个军士的长枪,插入军士们的队伍,跟着军士们同列行军。
有人喊道:“皇上看我们来啦!皇上在跟我们一起行军!”
赵匡胤身穿白甲,披着红袍,牵着枣红马,跟在柴荣身边,身后则是马弁楚昭辅,散指挥使王彦升、罗延环等人,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能征善战的。他高声喊道:“健儿向北,灭贼保国!大周永续,皇上万岁!”
就听道路两旁的士兵也跟着高喊起来:“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郑好谦听得这漫山遍野呼喝之声,顷刻间他也感动了。但是,他又分外担心,他扬起马鞭,他要追上皇上,他要劝劝皇上。
柴荣步行,脚力慢,郑好谦从后策马追上,行礼道:“皇上,末将盔甲在身,不能行大礼。末将有要事禀告!”
柴荣探出身:“免礼!”
郑好谦道:“皇上,我军仓促应战,急行军到此,前锋马上就要和敌军接战,臣请皇上,就地驻扎,等待后军和探报!”
柴荣心里有点不悦,他的想法是急行军,快刀斩乱麻,一举破敌。这个郑好谦,胆子太大了,明明知道皇帝的战略,一个传令官竟敢来质疑并公然唱反调。“郑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大周国威、军威所向披靡,只待我军一到,必能克敌制胜,让刘贼死无归处!郑将军不用担心了!”
郑好谦并不妥协,他急道:“皇上,我孤军深入已经犯了兵家大忌,如今敌数倍于我,再急进求战,更是大忌,应就地驻扎,等待后军,否则前途危矣!”
柴荣听得火起:“腐儒之见!休得多言,退下!”
郑好谦大声道:“皇上,非臣一个人的见解,还有很多将军也是这样看啊,皇上三思!”
柴荣冷笑道:“我量你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背后肯定有人唆使。两军临阵,尔等临阵退缩,还振振有辞,蛊惑军心,你从速招来,到底是谁在蛊惑你?”
郑好谦心有不服,又不知好歹,直接接口道:“控鹤军都指挥使赵晁将军也是这样看!”不过,他还是稍稍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出樊爱能和何徽。他突然感觉不妙,怕牵累了樊爱能、何徽。
柴荣扬手招赵匡胤,“赵将军,你看这赵晁、郑好谦该当如何处置?”
柴荣暗忖,我此次出征,众多大臣都不看好,如今我催促大军星夜兼程,又让大家心生怨气,如此这般,军心不稳,岂不要坏了大事?此时此刻,当使雷霆手段,让疑虑者不敢疑,让畏怯者不敢怯!他心下希望赵匡胤说出“按军法当斩”的话来,这样,他可以杀一儆百!以前当开封府尹,他就主张用重刑治乱,只是那个时候,他只是杀奸夫淫妇、毛贼草寇,而现在,他要的是大臣、将军们的敬畏臣服,要杀的是高官显赫。大臣、将军又当如何?在柴荣眼里,和乡野村夫、仆妇匠人没有区别。应当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谁是皇上。
赵匡胤接口道:“此二人,名曰关心战局,实际是畏战怯战,不为皇上分忧,反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临阵退缩,按军法当斩!”
柴荣不由分说,立即朗声大喝道:“来人,将郑好谦,还有赵晁都拿了,就地斩首,就用他们两个懦夫的血来为我们祭旗吧!”
赵匡胤没想到皇上要杀两个,不仅要杀郑好谦,还要杀晁错,他道:“皇上,大敌当前,临阵斩杀大将于我军士气不利,臣请饶二人不死,让其戴罪立功!”
郑好谦急了,他大声求饶道:“皇上,臣错了,臣愿戴罪立功,留臣小命,让臣死在沙场上,为国尽忠吧!”
柴荣不听这郑好谦的求饶话还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果然是个孬种。他沉吟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懦夫!你不配随我大周将士出征!郑好谦,杀!赵晁,就地关押在怀州,让他多活几日,待凯旋之日,再来处置,让他看看我如何凯旋归来。立百尺旗杆,将郑好谦的人头挂在上面。传我令,所有如郑好谦者,怯战,斩,言退,斩!”
各级传令官翻身上马,高举青字牌,把皇上的旨意在前后队伍中宣讲。
柴荣还不放心,他要斩除所有人后退的心思。他又道:“沿行军路线,每十里,立一根旗杆,此战不胜,我当永不回头,有退怯者,过杆,立斩!”
赵匡胤此时是真佩服柴荣了,这个皇帝还是和当初的开封府尹一样,身先士卒,刚才是下马和士兵一起行军,现在是斩立决,让所有人永不敢生回头之念!赵匡胤想着,不禁对未来的战局有了更大的想法。老实说,他对太祖留下的禁军有担忧,太祖在世的时候,重感情,对旧臣老臣很迁就,对他们的子弟也很迁就。当年,太祖郭威发动兵变,为了让军队满意,甚至允许军队在京城哄抢三天,谁抢到就归谁。而后,那些功臣们居功自傲,老的不退伍,空拿着军饷,又把儿子、孙子带入禁军,军队成了父子老爷兵。此前,他就想过要建议柴荣整顿禁军,裁汰老弱,扶持精壮,现在军情刻不容缓,只能先上阵再说。这样的兵,真能以少胜多吗?难!但是,他又对自己和张永德所带的四千精壮有信心,这是他和张永德精心挑选和训练的,个个以一当十。现在,他看柴荣治军,恩威并施,宽严有度,就觉得这场仗应该打得更加硬气一点。
当然,这个时候的赵匡胤还不知道樊爱能、何徽这两个带着右路军的将领已经动了歪脑子,准备见风使舵,不胜就溜,把柴荣送给北汉!
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九日,此时的晋阳,天气依然十分寒冷,西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是,柴荣无暇顾及天气,他要军队天不亮就集结起程,潞州被围危在旦夕是一,更主要的,他不想放跑刘崇。柴荣预感大战就在今天,他令赵匡胤为前军,自己为中军,立即开拔。尽管此时刘词的后军尚未跟上来,而慕容延钊因为要从北汉军侧后方大迂回,也没及时赶到。
赵匡胤与王全斌、曹彬、潘美等为先锋,天不亮就从泽州营地启程,他们摸黑行军,试图悄悄接近晋阳,出其不意地接近刘崇,把刘崇拖住,为大部队创造战机。
早春的寒气,使所有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一路急行军,却让大家浑身冒热气。果然,不出赵匡胤所料,刘崇留下部分人马围困潞州,自己亲率大军绕过潞州直接南下,前锋已到泽州境内。
赵匡胤决定直接出击,试一试北汉军的实力,都说北汉军能战,他倒是要看看是怎么个能战法。这个时候的赵匡胤并不知道,他遇上的正是北汉大将张元徽部,张元徽为刘崇前锋,是北汉数一数二的大将,手持青龙大刀,有万人敌之勇。此时,他正率领一小队人马,前来探查军情。
赵匡胤没有列阵,也没有擂鼓,只是带上青铜面具,提起盘龙棍,大吼一声:“与我一起,冲!杀尽汉贼!”然后,不待部下们反应过来,他一踹马肚子,枣红马知道他的意思,一声嘶鸣,旋风般冲向敌阵。
这枣红马,非常奇特,不仅善跑,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更是个高强壮,极其威武。它一出场,一声嘶鸣,就能让周边其他的马匹立即认它为王。它感觉到主人的躁动,知道主人摘下盘龙棍,提起脚尖顶住它的肚腹,是要冲锋了。一声激越亢奋的嘶鸣,然后,放开四蹄,哈腰贴地,快步冲出。其他马看它冲锋也跟着骚动起来,不待主人催促,一并跟着冲出。
阳光刚刚升起,微曦中,赵匡胤黑袍、白甲、红马,举着乌亮玄铁盘龙棍,像箭一样,无声无息地冲向敌阵。他这个架势,也着实吓人,赵匡胤打仗,喜欢戴面具,张大旗,而且擅长没有任何预警的突然攻击。此刻就是如此,他一声不吭,突然间,就像是从黑暗中冲出来的鬼魅,直插敌军腰部,他身后是一群跟他一样渴望冲锋的青年军官。楚昭辅、李处耘见赵匡胤冲出,二话不说,用刀背一磕马屁股,一左一右,并行猛冲,之后是王全斌等人。天刚亮,北汉军刚刚能看清楚他们从黑暗中冲出,来不及张弓,甚至都来不及拔剑,赵匡胤等就已经近前,一个冲锋,北汉军就被冲开了一个十丈宽的口子。赵匡胤等冲过之后,豁口处像割过的麦地一样,躺下一片死尸。
接着,赵匡胤等,兵分两路弧形回冲,北汉军被拦腰切断,头尾不能相顾。被切在后面的开始后退,前面的一看后军开始退却,立即无心恋战,纷纷往后跑,整个军阵就乱了。阵脚一乱,兵将不能协同,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瞬间北汉军崩溃了。
赵匡胤并不放过这些残兵,而是一路追赶。
后面,柴荣听到前方的声音,知道前军已经接敌,按照他和赵匡胤的约定,他立即催动大军,追赶前锋,他不想让刘崇溜回去,缩回晋阳。如果刘崇缩回晋阳,他就要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而晋阳城实在太大、太坚固,它是五代十国多数王朝兴起之处,易守难攻。
张元徽对赵匡胤的突然出现非常吃惊,不过,到底是北汉大将,他放过退却的军士,自己率亲军卫队挡在后面,用弓箭手封锁道路,阻滞周军的追击速度,保护士兵撤退。赵匡胤也不急追,他心里还是有个担忧,刘词的后军还没有到,刘词现在在哪里?
然而,柴荣的中军还是比他预想的要快,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全部压了上来。
柴荣和赵匡胤最终合兵一处时,天已经大亮,此时,他们已经追击到了晋阳的巴公原。
历史注定要记住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九日的巴公原,一场改变南北军事力量对比、改写历史的战役就要在这里打响,而此刻一切都还没有现出分晓的迹象,结局还隐藏在种种迷雾之中。
刘崇已经列队待战。
他带领中军两万余人,驻扎在一片小山坡上,面南背北,他的右侧,西翼是辽将杨衮带队的契丹军,一万人,都是骑兵;他的左侧,东翼是张元徽率领的前锋部队,这是北汉精锐。此时,虽然看着自己的大将张元徽退败而来,他却并不慌张,两翼弓箭手搭弓在手,张箭待发,凝定不动犹如雕塑。
整个战场上静得让人可怕,所有的人都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张元徽节节撤退,慢慢地归入了左翼,左翼前队见主帅归营,让开一个缺口,弓箭手和刀斧手让张元徽等人进入,然后,阵形又立即合上。
刘崇此时的内心非常兴奋,心想柴荣小儿,哪里知道战争的残酷?他冒冒失失,带着万把人就冲了过来。柴荣也不示弱,他以李重进、白重赞等为左翼,对阵杨衮,以樊爱能、何徽为右翼,对阵张元徽,自己带张永德、赵匡胤为中军,直接对阵刘崇。
他希望这一仗节奏可以稍稍慢一点,让他等一下刘词。现在还没有刘词的消息,在午饭前他是肯定赶不上了。只要刘词能在天黑前赶来,大周就有必胜的把握。
他已经没有退路,无论刘词是否能赶来,他都要和北汉决一雌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
“上苍佑我柴荣,护我大周国祚!我定不负上苍,开万世太平!让天下人安居乐业,共享洪福!”刘崇老贼果然胆小匹夫,他如果不是列阵,而是直接掩杀过来,我军一万人,他四万人,岂不是我军处于彻底劣势?他这样列阵,让我有了防备,大周的步军弓箭手,正可以克他马军,刘崇的优势已经不多了。
柴荣自忖着,他在观察地形,地形有利,然而风向不利,迎面大风凛冽,刮得人脸上生疼,逆风作战,于我不利。他在等待时机,似乎上苍真的站在他柴荣一边,此时风向突转,原来的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两军的战旗,生生地对换了飘扬的方向,风起处,对方的将士都侧脸避风。
柴荣心中大喜,我禁军弓箭手,逆风两百步射程,顺风两百五十步射程,加我战力,突然顺风,岂不是上苍护我大周?
刘崇正在等待张元徽缓缓退入军阵,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柴荣的大军并不急于强攻,而是就地结阵。他明白了,对方原来是在拖延,暗想胆小鬼柴荣,你的时限已到。
这时,辽国派来协助他的将军杨衮飞马而来,杨衮是辽朝大将,燕云人,善于作战,辽太宗耶律德光非常欣赏他,赐他耶律敌禄的辽国名。
杨衮来到刘崇近前,在马上一拱手:“陛下,两军列阵,而突然风向大转,于我不利,臣请陛下采取守势!”
刘崇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叫来了杨衮。对面的周朝新君带来的不过区区一万人,自己对付他绰绰有余,如今这些辽国契丹的队伍来了自然要分一杯羹。他想了想,说道:“杨公,你是胆怯了吗?你大可以不动,看我如何破敌!”
杨衮又道:“我观大周军队,盔甲鲜明、旌旗整肃,此乃劲敌气象,陛下不可轻敌啊!”
刘崇此时认定柴荣的周军只有一万人,而自己有四万人,无论如何也是胜定了。“两军胜败之势已定,难道杨公没有看出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公你就登高驻马,看我如何大败柴荣,取那柴荣人头。当初那郭威杀我儿,如今,郭威,我要杀你儿,让你在阴间也不得安心!”刘崇一挥手,“来啊,令先锋张元徽,率领左军立即展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