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的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将完了罢,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他好像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
怎样的一个人呢?或者我曾经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约将近四元。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活,像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他抹杀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作
二、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一间作为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打去贩来,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个伙计替他看守,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回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伙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柜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几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座几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支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这一定是不行吧,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来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在左腕上,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声说道:“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郁李。”
“哪里拿来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将果实交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像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了,有李子的气味,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的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这事情大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之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据确凿,终于决定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貌,不觉又清清楚楚的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的走下那长的石阶去的寂寞的后影。
八月三十日在西山碧云寺
这两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时所作,寄给几个日本的朋友所办的杂志《生长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以我一句一句的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的围困着我。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附记
(1921年8月作,选自《过去的生命》)
◎沉默
林玉堂(即林语堂,编者注)先生说,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所以我现在做讲沉默的文章,想竭力节省,以原稿纸三张为度。
提倡沉默从宗教方面讲来,大约很有材料,精秘主义里很看重沉默,美忒林克便有一篇极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不仅因为怕有拥护宗教的嫌疑,实在是没有这种知识与才力。现在只就人情世故上着眼说一说罢。
沉默的好处第一是省力。中国人说,多说话伤气,多写字伤神。不说话不写字大约是长生之基,不过平常人总不易做到。那么一时的沉默也就很好,于我们大有裨益。三十小时草成一篇宏文,连睡觉的时光都没有,第三天必要头痛;演说家在讲台上呼号两点钟,难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则可无此种劳苦——虽然也得不到名声。
沉默的第二个好处是省事。古人说“口是祸门”,关上门,贴上封条,祸便无从发生(“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那只算是“空气传染”,又当别论),此其利一。自己想说服别人,或是有所辩解,照例是没什么影响,而且愈说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虽然不能因此而说服或辩明,但至少是不会增添误会。又或别人有所陈说,在这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极不容易答复,这时候沉默是适当的办法之一。古人说不言是最大的理解,这句话或者有深奥的道理,据我想则在我至少可以藏过不理解,而在他也就可以有猜想被理解了之自由。沉默之好处的好处,此其二。
善良的读者们,不要以我为太玩世(Cynical)了罢?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的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以为互相理解了,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其实我们这样说话作文无非只是想这样做,想这样聊以自娱,如其觉得没有什么可娱,那么尽可简单的停止。我们在门外草地上翻几个筋斗,想象那对面高楼上的美人看着(明知她未必看见),很是高兴,是一种办法;反正她不会看见,不翻筋斗了,且卧在草地上看云罢,这也是一种办法。两者都是对的,我这回是在做第二个题目罢了。
我是喜翻筋斗的人,虽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这也只是不巧妙罢了,未必有什么害处,足为世道人心之忧。不过自己的评语总是不大靠得住的,所以在许多知识阶级的道学家看来,我的筋斗都翻得有点不道德,不是这种姿势足以坏乱风俗,便是这个主意近于妨害治安。这种情形在中国可以说是意表之内的事,我们也并不想因此而变更态度,但如民间这种倾向到了某一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应有想到省力的时候了。
三张纸已将写满,这篇文应该结束了。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然而这原来只是两种办法之一,有时也可以择取另一办法:高兴的时候弄点小把戏,“藉资排遣”。将来别处看有什么机缘,再来噪聒,也未可知。
十三年七月二十日
(《雨天的书》)
◎中年
虽然四川开县有二百五十岁的胡老人,普通还只是说人生百年,其实这也还是最大的整数,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岁的寿,那已经可以登入祥瑞志,说什么寿星见了。我们乡间称三十六岁为本寿,这时候死了,虽不能说寿考,也就不是夭折。这种说法我觉得颇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师曾说:“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虽然未免性急一点,却也有几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则云,人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枪毙。两样相反的话,实在原是盾的两面。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么,那时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云尔。平常中年以后的人大抵胡涂荒谬的多,正如兼好法师所说,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是也。不过因为怕献老丑,便想得体的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假如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让他多活几年也不碍事。所以在原则上我虽赞成兼好法师的话,但觉得实际上还可稍加斟酌,这倒未必全是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见谅的罢。
我决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虽然岁月是过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总想努力不至于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来人生是一贯的,其中却分几个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令,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样的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于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请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这是说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里做各种八股),而别一队伍里也就多了一个人,有如退伍兵去研究动物学,反正于参谋本部的作战计划并无什么妨害的。
话虽如此,在这个当儿要使它不发生乱调,实在是不大容易的事。世间称四十左右曰危险时期,对于名利,特别是色,时常露出好些丑态,这是人类的弱点,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与可佩服是绝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无惭愧的,得意似的那样做,还仿佛是我们的模范似的那样做,那么容忍也还是我们从数十年的世故中来最大的应许,若鼓吹护持似乎可以无须了罢。我们少年时浪漫的崇拜好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的不是显出泥脸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一个不客气的幻灭。这有什么办法呢?自然太太的计划谁也难违拗它。风水与流年也好,遗传与环境也好,总之是说明这个的可怕。这样说来,得体的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的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的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人是动物,这一句老实话,自人类发生以至地球毁灭,永久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我们人类则须经过相当年龄才能明白承认。所谓动物,可以含有科学家一视同仁的“生物”与儒教徒骂人的“禽兽”这两种意思所以对于这一句话人们也可以有两样态度。其一,以为既同禽兽,便异圣贤,因感不满,以至悲观。其二,呼铲曰铲,本无不当,听之可也。我可以说就是这样的想,但是附加一点,有时要去纵核名实言行,加以批评。本来棘皮动物不会肤如凝脂,怒毛上指栋的猫不打着呼噜,原是一定的理,毋庸怎么考核,无如人这动物是会说话的,可以自称什么家或者主唱某主义等,这都是别的众生所没有的。我们如有闲一点儿,免不得要注意及此。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我想,我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我这些意思恐怕都很有老朽的气味,这也是没有法的事情。年纪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过去,所见既多,对于从前的意见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说。不过,走着路专为贪看人物风景,不复去访求奇遇,所以或者比较的看得平静仔细一点也未可知。然而这又怎么能够自信呢?
十九年三月
(《看云集》)
◎上坟船
《陶庵梦忆》在乾隆中有两种木刻本,一为砚云本,四十年乙未刻,一卷四十三则,一为王见大本,五十九年甲寅刻,百二十三则,分为八卷。砚云本虽篇幅不多,才及王见大本三分之一,但文句异同亦多可取处,第八则记越中扫墓事,今据录于下:
“越俗扫墓,男女炫服靓妆,网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沽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画江而守,虽鱼<舟蠡>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返之一。”小序诗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