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作人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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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丝白发(3)

“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与。”数语批评甚得要领,上文可以为证,但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在于如睹风俗这一点上,因为所说上坟情形有大半和我小时候所见者相同。据说乙酉以后妇女已有三年不得出城,似写文时当在丁亥之顷,那么所谓二十年前应该是天启丁卯以往,后渐华靡可见是崇祯间事也。平水屋帻船不知是何物,平水自然是地名,屋帻船则后来不闻此语,若是田庄船,容积不大,未必能男女分两截坐,疑不能明。座船大抵是三道船亦名三明瓦,一船至多也只容七八人,因饭时用方桌坐八人便已很挤了,故不能再分两截而须分船,亦正是事势必然,华靡恐尚在其次。鼓吹后世仍用,普通称吹手或鼓手,有两种,一是乐户,世袭的堕民为之,品最低;二是官吹,原是平民,服务于协台衙门者,唯大家得雇用之官意此当本名鼓手,乐户是吹手,后来乃混为一称耳。上坟用官吹者,归途必令奏《将军令》,似为其特技,或乐户所不能者也,《海东青》等名目则未曾闻。大家丁口众多,遗有祭田者,上坟船之数,大率一房中男女各一只,鼓手船厨司船酒饭船各一只,酒饭船并备祭品,如干三牲,香蜡纸钱爆仗,锡五事,桌帏棕荐等,此其大较也。

顾铁卿《清嘉录》卷三《上坟》条下关于墓祭的事略有考证,兹不赘。绍兴墓祭在一年中共有三次,一在正月曰拜坟,实即是拜岁,一在十月曰送寒衣,别无所谓衣,亦只是平常拜奠而已。这两回都很简单,只有男子参与,亦无鼓吹,至三月则曰上坟,差不多全家出发,旧时女人外出时颇少,如今既是祭礼,并作春游,当然十分踊跃,儿歌有云,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即指此。姣姣盖是昔时俗语,绍兴戏说白中多有之,弹词中常云美多姣,今尚存夜姣姣之俗名,谓夜开的一种紫茉莉也。上坟仪式各家多不相同,有时差得极远,吾家旧住东门内东陶坊,西邻甲姓仪注繁重,自进面盆手巾,进茶碗,以至罗拜毕焚帛,在坟头扮演故人生活须小半日之久。坊东端乙姓则只一二男子坐小船,至坟前祭奠,便即下船回城,怀中出数个火烧食之,亦不分享馂余,据划小船者说如此。二者盖是极端的例,普通的办法大抵如下。最先祀后土,墓左例设后土尊神之位,石碑石案,点香烛,陈小三牲果品酒饭,主祭者一人跪拜,有二人赞礼,读祝文,焚帛放爆竹双响者五枚。次为墓祭,祭品中多有肴馔十品,余与后土相似,列石祭桌上,主祭者一人,成年男子均可与祭,但与祭大概只能备棕荐三列,分行辈排班,如人数过多则亦有余剩。祭献读祭文,悉由礼生引赞,献毕行礼,俟与祭者起,礼生乃与余剩的人补拜,其后妇女继之,拜后焚纸钱而礼毕,爆竹本以祀神,但墓祭亦有用者,盖以逐山魈也。回船后分别午餐,各船一桌,照例用“十碗头”,大抵六荤四素,在清末六百文已可用,若八百文则为上等,三鲜改用细十锦,亦称蝴蝶参,扣肉乃用反扣矣。范啸风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下列有六荤四素五荤五素名目,注云:“此荤素两全之席,总以十碗头为一席,吉事用全荤,忏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埽为多,以妇女多持斋也。”此等家常酒席的菜与宴会颇不相同,如白切肉、扣鸡、醋溜鱼、小炒、细炒、素鸡、香菇鳝、金钩之类,皆质朴有味,虽出厨司之手,却尚少市气,故为可取。在“上坟酒”中还有一种食味,似特别不可少者,乃是熏鹅。据《越谚》注云系斗门镇名物,借未得尝,但平常制品亦殊不恶,以醋和酱油蘸食,别有风味,其制法虽与烧鸭相似,唯鸭稍华贵,宜于红灯绿酒,鹅则更具野趣,在野外舟中啖之,正相称耳。孙彦清《寄龛丙志》卷四记孙月湖款待谭子敬:“为设烧鹅,越常羞也,子敬食而甘之,谓是便宜坊上品,南中何由得此。盖状适相似,味实县绝,??者乃得此过情之誉,殊非意计所及。已而为质言之,子敬亦哑然失笑。”其实不佞倒是赞成者的,熏鹅固佳,别样的也好,反正不能统年都吃,虽然医书上说有发气不宜多食,也别无关系。大凡路远时下山即开船,且行且吃,若是路近,多就近地景色稍好处停船,如古冢大庙旁,慢慢的进食,别不以游览为目的,与《梦忆》所云殊异。平常妇女进庙烧香,归途必游庵堂寺院,不知是何意义,民国以前常经历之,近来久不还乡里,未知如何,唯此类风俗大抵根底甚深,即使一时中绝,令人有萧索凄凉之感,不久亦能复兴,正如清末上坟与崇祯时风俗多近似处,盖非偶然也。

廿九年六月二日

附记

《癸巳类稿》卷十《书镇洋县志后》,《茶香室续钞》二十三《明人以食鹅为重》条,引王世贞《家乘》及《觚不觚录》,言共父以御史里居,宴客进子鹅必去其首尾,而以鸡首尾盖之,曰御史无食鹅例也。盖明清旧例非上等馔不用鹅云。

(《药味集》)

◎关于扫墓

清明将到了,各处人民都将举行扫墓的仪式。中国社会向来是家族本位的,因此又自然是精灵崇拜的,对于墓祭这件事便十分看得重要。明末张岱著《梦忆》卷一有《越俗扫墓》一则云:

“越俗扫墓,男女炫服靓装,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三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画江而守,虽鱼<舟蠡>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清嘉庆时顾禄著《清嘉录》十二卷,其三月之卷中有纪上坟者云:

“士庶并出祭祖先坟墓,谓之上坟,间有婿拜外父母墓者。以清明前一日至立夏日止,道远则泛舟具馔以往,近则提壶担盒而出。挑新土,烧楮钱,祭山神,奠坟邻,皆向来之旧俗也。凡新娶妇必挈以同行,谓之上花坟。新葬者又皆在社前祭扫,谚云,新坟不过社。”苏浙风俗本多相同,所以二书所说几乎一致,但是在同一地方却也不是全无差异,盖乡风之下又有不同的家风,如故乡东陶坊中西邻栋姓,上坟仪注极为繁重,自洗脸献茶烟以至三献,费半天的功夫,而东边桥头寿姓又极简单,据说只一人坐脚桨船至坟前焚香楮而回,自己则从袖中出“洞里火烧”数个当饭吃而已。明刘侗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场中云:

“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有歌者。哭笑无端,哀往而乐回也。”清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云:

“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茔而已。世族之祭扫者,于祭品之外以五色纸钱制成幡盖,陈于墓左,祭毕子孙亲执于墓门之外而焚之,谓之佛多,民间无用者。”

以上两则都是说北京的事,可是与苏浙相比又觉得相去不远,所不同者只是没有画船箫鼓罢了。上坟的风俗固然含有伦理的意义,有人很是赞成,就是当作诗画的材料也是颇好的,不过这似乎有点不能长保,是很可惜的事。盖扫墓非土著不可,如《景物略》记清明云:“是日簪柳,游高梁桥,曰踏青,多四方客未归者,祭扫日感念出游。”客只能踏青而已,何益于事哉。而近来人民以职业等等关系去其家乡者日益众多,归里扫墓之事很不容易了,欲四方客未归者上坟是犹劝饥民食肉糜也。至于民族扫墓之说,于今二年,鄙人则不大赞同,此事不很好说,但老友张溥泉君久在西北,当能知鄙意耳。

二十四年三月

(《苦茶随笔》)

◎蔡孑民(一)

复辟的事既然了结,北京表面上安静如常,一切都恢复原状,北京大学也照常的办下去,到天津去避难的蔡校长也就回来了,因为七月三十一日的记上载着至大学访蔡先生的事情。九月四日记着大学聘书,这张聘书却经历了四十七年的岁月,至今存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上面写着“敬聘某某先生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月薪记得是教授初级为二百四十元,随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为止。到第二年(一九一八)四月却改变章程,由大学评议会议决“教员延聘施行细则”,规定聘书计分两种,第一年初聘系试用性质,有效期间为一学年,至第二年六月致送续聘书,这才长期有效。施行细则关于“续聘书”有这几项的说明:

“六、每年六月一日至六月十五日为更新初聘书之期,其续聘书之程式如左,敬续聘某先生为某科教授,此订。

七、教授若至六月十六日尚未接本校续聘书,即作为解约。

八、续聘书止送一次,不定期限。”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很好的,对于教员很是尊重,也很客气,在蔡氏“教授治校”的原则下也正合理,实行了多年没有什么流弊。但是物极必反,到了北伐成功,北京大学由蒋梦麟当校长,胡适之当文科学长的时代,这却又有了变更;即自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以后仍改为每年发聘书,如到了学年末不曾收到新的聘书,那就算是解了聘了。在学校方面,生怕如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适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办法,比较可以运用自如了罢。其实也不尽然,这原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实例,林损(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在被辞退之后,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的信中,“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蔡孑民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南京临时政府任教育总长的时候,首先即停止祭孔,其次是北京大学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两件事情在中国的影响极大,是绝不可估计得太低的。中国的封建旧势力依靠孔子圣道的定名,横行了多少年,现在一股脑儿的推倒在地上,便失了威信,虽然它几次想卷土重来,但这有如废帝的复辟,却终于不能成了。蔡孑民虽是科举出身,但他能够毅然决然冲破这重樊篱,不可不说是难能可贵。后来北大旧人仿“柏梁台”做联句,分咏新旧人物,其说蔡孑民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可说是能得要领,其余咏陈独秀胡适之诸人的惜已忘记,只记得有一句是说黄侃(季刚)的,却还记得,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适如其分。黄季刚是章太炎门下的弟子,平日专攻击弄新文学的人们,所服膺的是八部古书,既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蔡孑民的办大学,主张学术平等,设立英法日德俄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以入学。他的思想办法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说是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辑成于民国八九年顷,去今已有四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或肯去虚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旧业师寿洙邻先生是教我读四书的先生,近得见其评语,题在《言行录》面上者,计有两则云:

“孑民学问道德之纯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诚如庄子所谓纯纯常常,乃比于狂者矣。

孑民道德学问,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实践之,加以不择壤流,不耻下问之大度,可谓伟大矣。”

寿先生平常不大称赞人,唯独对于蔡孑民不惜予以极度的赞美,这也并非偶然的,盖因蔡孑民素主张无政府共产,绍兴人士造作种种谣言,加以毁谤事实,证明却乃正相反,这有如蔡孑民自己所说,“唯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其古今中外派的学说看似可笑,但在那时代与境地却大大的发挥了它的作用,因为这种宽容的态度,正与统一思想相反,可以容得新思想长成发达起来。

◎蔡孑民(二)

讲到蔡孑民的事,非把林蔡斗争来叙说一番不可,而这事又是与复辟很有关系的。复辟这出把戏,前后不到两个星期便收场了,但是它却留下很大的影响,在以后的政治和文化的方面,都是关系极大。在政府上是段祺瑞以推倒复辟的功劳,再做内阁总理,造成皖系的局面,与直系争权利,演成直皖战争;接下去便是直奉战争,结果是张作霖进北京来做大元帅,直到北伐成功,北洋派整个坍台,这才吿一结束。在段内阁当权时代,兴起了那有名的五四运动,这本来是学生的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者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这名称是颇为确实的,因为以后蓬蓬勃勃起来的文化上诸种运动,几乎无一不是受了复辟事件的刺激而发生而兴旺的。即如《新青年》吧,它本来就有,叫作青年杂志,也是普通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后来有胡适之自美国寄稿,说到改革文体,美其名曰“文学改革”,可是说也可笑,自己所写的文章都还没有用白话文。第三卷里陈独秀答胡适书中,尽管很强硬的说:

“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可是说是这么说,做却还是做的古文,和反对者一般(上边的这一节话,是抄录黎锦熙在《国语周刊》创刊号所说的)。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增订本《域外小说集》所说梭罗古勃的寓言数篇,便都是复辟前后这一个时期所翻译的。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觉得中国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所以我所写的第一篇白话文,乃是《古诗今译》,内容是古希腊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第十,在九月十八日译成,十一月十四日又加添了一篇题记,送给《新青年》去,在第四卷中登出的。题记原文如下:

“一、谛阿克列多思(The Okritos)牧歌是希腊二千年前的古诗,今却用口语来译它,因为我觉得不好,又相信中国只有口语可以译它。

什法师说,译书如嚼饭哺人,原是不错。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它时,总有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果还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列多思学了中国文自己来做。(二)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用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

二、口语作诗不能用五七言,也不必定要押韵,只要照呼吸的长短作句便好。现在所译的歌就用此法,且试试看,这就是我所谓新体诗。

三、外国字有两不译,一人名地名(原来著者姓名系用罗马字拼,如今用译音了),二特别名词,以及没有确当译语,或容易误会的,都用原语,但以罗马字作标准。

四、以上都是此刻的见解,倘若日后想出更好的方法,或者有人别有高见的时候,便自然从更好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