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译诗与题记,都经过鲁迅的修改,题记中第二节的第二段由他添改了两句,即是“如果”云云,口气非常的强有力,其实我在那里边所说,和我早年的文章一样,本来也颇少婉曲的风致,但是这样一改便显得更是突出了。其次是鲁迅个人,从前那么隐默,现在却动手写起小说来,他明说是由于“金心异”(钱玄同的诨名)的劝架,这也是复辟以后的事情。钱君从八月起,开始到会馆来访问,大抵是午后四时来,吃过晚饭,谈到十一二点钟回师大寄宿舍去。查旧日记八月中的九日、十七日、廿七日来了三回,九月以后每月只来过一回。鲁迅文章中所记谈话,便是问抄碑有什么用,是什么意思,以及末了说“我想你可以做一点文章”,这大概是在头两回所说的。“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这个结论承鲁迅接受了,结果是那篇《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次年四月号发表,它的创作时期当在那年初春了。如众所周知,这篇《狂人日记》不但是篇白话文,而且是攻击人吃人的礼教的第一炮,这便是鲁迅钱玄同所关心的思想革命问题,其重要超过于文学革命了。
◎蔡孑民(三)
如今说到了林蔡斗争的问题,不由得我在这里不作一次“文抄公”了,但在抄袭之先,还须得让我来说明几句。北洋派的争斗,如果只是几个军阀的争权夺利,那就是所谓狗咬狗的把戏,还没有多大的害处,假如这里边夹杂着一两个文人,便容易牵涉到文化教育上来,事情就不是那么的简单了。段祺瑞派下有一个徐树铮,是他手下顶得力的人,不幸又是能写几句文章,自居于桐城派的人,他办着一个成达中学,拉拢好些文人学士,其中有一个自称清室举人的林纾,以保卫圣道自居,想借了这武力,给北大以打击;又连络校内的人做内线,于是便兴风作浪起来了。最初他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蠡叟丛谈》,是《谐铎》一流的短篇,以小说的形式,对于北大的《新青年》的人物加以辱骂与攻击,记得头一篇名叫《荆生》,说有田必美,狄莫与金心异——影射陈独秀、胡适与钱玄同的姓名——三个人,放言高论,诋毁前贤,被荆生听见了,把这班人痛加殴打,这所谓荆生乃是暗指徐树铮。用意既极为恶劣,文词亦多草率不通,如说金心异“畏死如猬”,畏死并不是刺猬的特性,想见写的时候是气愤极了,所以这样的乱涂。随后还有一篇《妖梦》,说梦见这班非圣无法的人都给一个怪物拿去吃了,里边有一个名元绪公,即是说的蔡孑民,因为《论语》注有“蔡,大龟也”的话,所以比他为乌龟,这元绪公尤是刻薄的骂人话。蔡孑民答复法科学生张厚载的信里说得好:
“得书知林琴南君攻击本校教员之小说,均由兄转寄新申报。在兄与林君有师生之谊,宜爱护林君;兄为本校学生,宜爱护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说,意在毁坏本校名誉,兄徇林君之意而发布之,于兄爱护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生平不喜作谩骂语轻薄语,以为受者无伤,而施者实为失德。林君詈仆,仆将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唯兄反诸爱护本师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可追,望以后注意。”
林琴南的小说并不只是谩骂,还包含着恶意的恐吓,想假借外来的力量,摧毁异己的思想;而且文人笔下辄含杀机,动不动便云宜正两观之诛,或曰寝皮食肉,这些小说也不是例外;前面说作者失德,实在是客气话,失之于过轻了。虽然这只是推测的话,但是不久渐见诸事实,即是报章上正式的发表干涉,成为林蔡斗争的公案,幸而军阀还比较文人高明,他们忙于自己的政治的争夺,不想就来干涉文化,所以幸得苟安无事,而这场风波终于成为一场笔墨官司而完结了。我因为要抄录这场斗争的文章,先来说明几句,都是写得长了,姑且作为一段,待再从《公言报》的记事说起吧。
◎卯字号的名人(一)
为了记录林蔡二人的笔墨官司,把两方面的文件抄写了一遍,不意有六七千字之多,做了一回十足的“文抄公”,给“谈往”增加了不少的材料,但是这实在乃是欲了解“五四”以前的北大情形的资料,不过现在已经很是难得,我恰有一册《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下,里边收有此文,所以拿来利用了。我本来还有《公言报》上的原本,却已经散失,这回转录难免有些错字,只是随了文气加以订正,恐怕是不很靠得住的。现在这重公案既然交代清楚,我们还是回过头去,再讲北京大学的事情。那时是民国六年(一九一七)的秋天,距我初到北京才五六个月,所以北大的情形还是像当初一个样子,所谓北大就是在马神庙的这一处,第一院的红楼正在建筑中,第三院的译学馆则是大学预科,文理本科完全在景山东街,即是马神庙的“四公主府”;而且其时那正门也还未落成,平常进出总是走西头的便门,即后来叫作西斋的寄宿舍的门的。进门以后,往北一带靠西边的围墙有若干间独立的房子,当时便是讲堂,进去往东是教员的休息室,也是一带平房。靠近南墙,外边便是马路,不知什么缘故,普通叫作“卯字号”,随后改作校医室,一时又当作女生寄宿舍。但在最初却是文科教员的预备室,一个人一间,许多名人每日都在这里聚集,如钱玄同、朱希祖、刘文典以及胡适博士,还有谈红楼故事的人所常谈起的,沈二马诸公——但其时实在只有沈尹默与马裕藻而已;沈兼士在香山养病,沈士远与马衡都还未进北大;刘半农虽然与胡适之是同在这一年里进北大来,但是他担任的是预科功课,所以住在译学馆里。卯字号的最有名的逸事,便是这里所谓两个老兔子和三个小兔子的事,这件事说明了极是平常,却很有考据的价值;因为文科有陈独秀与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又有三人则是辛卯年生,那时胡适之刘半农和刘文典,在民六才只二十七岁,过了四十多年之后再提起来说,陈朱二刘已早归了道山,就是当时翩翩年少的胡君,也已成了十足古希的老博士了(胡氏亦已逝世)。
这五位卯年生的名人之中,在北大资格最老的要算朱希祖,他还是民国初年进校的吧,别人都在蔡孑民长校之后,陈独秀还在民五冬天,其他则在第二年里了,朱希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讲中国文学史,但是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在江苏浙江的学生还不妨事,有些北方人听到毕业,还是不明白。有一个同学说,他听讲文学史到了周朝,教师反复的说孔子是“厌世思想”的,心里很是奇怪,又看黑板上所写引用孔子的话,都是积极的,一点看不出厌世的痕迹,尤其觉得纳闷;如是过了好久,后来不知因了什么机会,忽然省悟教师所说的“厌世”思想,实在乃是说“现世”思想,因为朱先生读“现”字不照国语发音如“线”,仍用方音读若“艳”,与厌字音便很相近似了。但是北方学生很是老实,虽然听不懂他的说话,却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对,那些出来和他为难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学生,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的学生中有一位姓范的,他捣乱得顶厉害,可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大家还觉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学生。在他毕业了过了几时,才自己告诉我们说,凡遇见讲义上有什么漏洞可指的时候,他自己并不出头开口,只写一小纸条搓团,丢给别的学生,让他起来说话,于是每星期几乎总有人对先生质问指摘。这已经闹得教员很窘了,末了不知怎么又有什么匿名信出现,作恶毒的人身攻击,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人的主动。学校方面终于弄得不能付之不问了,于是把一位向来出头反对他们的学生,在将要毕业的直前除了名,而那位姓范的仁兄安然毕业,成了文学士。这位姓范的是区区的同乡,而那顶了缸的姓孙的则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乡,都是浙江人,可以说是颇有意思的一段因缘。
后来还有一回类似的事,在五四的前后,文学革命运动兴起,校内外都发生了反应,校外的反对派代表是林琴南。他在《新申报》《公言报》上发表文章,肆行攻击,顶有名的是《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本是假聊斋之流,没有什么价值,其中有一篇名叫《荆生》和《妖梦》的小说,是专门攻击北大,想假借武力来加以摧毁的。北大法科有一个学生叫作张豂子,是徐树铮所办的立达中学出身,林琴南在那里教书时的学生,平常替他做些情报,报告北大的事情,又给林琴南寄稿至《新申报》。这些事上文都曾经说及,当时蔡孑民的回信虽严厉而仍温和的加以警告,但是事情演变下去,似乎也不能那么默尔而歇;所以随后北大评议会终于议决开除他的学籍,虽然北大是向来不主张开除学生,特别是在毕业的直前,但这两件事似乎都是例外。从来学校里开除的,都是有本领好闹事的好学生,北大也是如此。张豂子是个剧评专家,在北大法科的时候便为了辩护京戏,关于脸谱和所谓摔壳子的问题,在《新青年》上发生过好几次笔战。范君是历史大家,又关于《文心雕龙》得到黄季刚的传授,有特别的造诣。孙世旸是章太炎先生家的家庭教师还是秘书,也是黄季刚的高足弟子,大概是由他的关系而进去的。这样看来,事情虽是在林琴南的信发表以前,这正是所谓新旧文学派之争的一种表现,黄季刚与朱希祖虽然同是章门,可是他排除异己,却是毫不留情的。我为黄季刚同在北大多年,但是不曾见过面,和刘申叔也是这样,虽然他在办《天义报》《河南》的时候,我都寄过稿,随后又同在北大,却只有在教授会议的会场上远远的望见过一次颜色;若黄季刚连这也没有,也不曾见过照相,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恨了。
◎卯字号的名人(二)
这里第二位的名人乃是陈独秀。他是蔡孑民长校以后所聘的文科学长,大约当初也认识吧,但是他进北大去,据说是由沈君默(当时他不叫尹默,后来因为有人名沈默君,所以他把口字去了,改作尹默,老朋友叫他却仍然是君默,他也不得不答应)的推荐,其时他还没有什么急进的主张,不过是一个新的名士而已,看早期的《青年杂志》当可明了,乃至杂志改称《新青年》,大概在民六这一年里,逐渐有新的发展。胡适之在美国,刘半农在上海,校内则有钱玄同,起而响应,由文体改革进而为对于旧思想之攻击,便造成所谓文学革命运动。到了学年开始,胡适之、刘半农都来北大任教,于是《新青年》的阵容愈加完整,而且这与北大也就发生不可分的关系了。但是月刊的效力,还觉得是缓慢,何况《新青年》又并不能按时每月出版,所以大家商量再来办一个周刊类的东西,可以更为灵活方便一点。这事仍由《新青年》同人主持,在民七(一九一八)的冬天筹备起来,在日记上找到这一点记录:
“十一月廿七日,晴。上午往校,下午至学长室议创刊《每周评论》,十二月十四日出版,每月助刊资三元。”那时与会的人记不得了,主要的是陈独秀、李守常、胡适之等人。结果是十四日来不及出,延至廿一日才出第一号,也是印刷得很不整齐。当初我做了一篇《人的文学》,送给《每周评论》,得独秀复信云:
“大著《人的文学》做得极好,唯此种材料以载月刊为宜,拟登入《新青年》,先生以为如何?周刊已批准,定于本月二十一日出版,印刷所之要求,下星期三即须交稿,唯纪事文可在星期五交稿。文艺时评一栏,望先生有一实物批评之文。豫才先生处,亦求先生转达。十四日”我接到此信,改写《平民的文学》与《论黑幕》二文,先后在第四五两期上发表。随后接连地遇见“五四”和“六三”两次风潮,《每周评论》着实发挥了实力,其间以陈独秀守常之力为多。但是北洋的反动派,却总是对于独秀眈眈虎视,欲得而甘心,六月十二日独秀在东安市场散发传单,遂被警厅逮捕,拘押了起来。日记上说:
“六月十四日,同李辛白王抚等五六人至警厅,以北大代表名义访问仲甫,不得见。”
“九月十七日,知仲甫昨出狱。”
“十八日下午,至箭竿胡同访仲甫,一切尚好,唯因粗食,故胃肠受病。”在这以前,北京御用报纸经常攻击仲甫,以彼不谨细行,常作狭斜之游,故报上纪载时加渲染,说某日因争风抓伤某妓下部,欲以激起舆论,因北大那时有进德会不嫖不赌不娶妾之禁约也。至此遂以违警见捕,本来学校方面也可以不加理睬。但其时蔡校长也经出走,校内评议会多半是“正人君子”之流,所以任凭陈氏之辞职,于是拔去了眼中钉,反动派乃大庆胜利了。独秀被捕后,《每周评论》由李守常胡适之主持,二人本来是薰莸异器,合作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没有别的办法。日记上说:
“六月廿三日,晴。下午七时至六味斋,适之招饮,同席十二人,共议《每周评论》善后事,十时散。”来客不大记得了,商议的结果,大约也只是维持现状,由守常、适之共任编辑,生气虎虎的《每周评论》,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有几期里大幅的登载学术讲演,此外胡适之的有名的“少谈主义多谈问题”的议论,恐怕也是在这上边发表的。但是反动派还不甘心,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每周评论》终于在八月三十日被停刊了,总共出了卅六期。《新青年》的事情,以后仍归独秀去办,日记上记有这一节话:
“十月五日,晴。下午二时至适之寓所,议《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编辑,六时散,适之赠所著《实验主义》一册。”在这以前,大约是第五六卷吧,曾议决由几个人轮流担任编辑,记得有独秀、适之、守常、半农、玄同和陶孟和这六个人,此外有没有沈尹默,那就不记得了,我特别记得是陶孟和主编的这一回。我送去一篇译稿,是日本江马修的小说,题目是《小的一个人》,无论怎么总是译不好,陶君给我添了一个字,改作《小小的一个人》,这个我至今不能忘记,真可以说是“一字师”了。关于《新青年》的编辑会议,我一直没有参加过,《每周评论》的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只是客员,平常写点稿子,只是遇着兴废的重要关头,才会被邀列席罢了。
◎卯字号的名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