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说陈仲甫的事,有一半是关系胡适之的;现在要讲刘半农,这也与胡适之有关,因为他之成为法国博士,乃是胡适之所促成的。我们普通称胡适之为胡博士,也叫刘半农为刘博士,但是很有区别,刘的博士是被动的,多半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性质。胡的博士却是能动的,纯粹是出于嘲讽的了。刘半农当初在上海卖文为活,写“礼拜六”派的文章,但是响应了《新青年》的号召,成为文学革命的战士,确有不可及的地方。来到北大以后,我往预科宿舍区访问他,承他出示所作《灵霞馆笔记》的资料,原是些极为普通的东西,但经过他的安排组织,却成为很可诵读的散文,当时就很佩服他的聪明才力。可是英美派的绅士很看它不起,明嘲暗讽,使他不安于位,遂想往外国留学,民九乃以公费赴法国。留学六年,始终获得博士学位,而这学位乃是国家授与的,与别国的由私立大学所授的不同,他屡自称国家博士,虽然有点可笑,但这是很可原谅的。他最初参加《新青年》,出力奋斗,顶重要的是和钱玄同合唱“双簧”,由玄同扮作旧派文人化名王敬轩,写信抗议,半农主持答复,痛加反击,这些都做得有些幼稚,在当时却是很有振聋发聩的作用的。他不曾与闻《每周评论》,在“五四”时,胡主持高等学校教职合会事务,后来归国加入《语丝》,作文十分勇健,最能吓破绅士派的苦胆。后来去绥远作学术考察,生了回还热,这本来可以医好,为中医所误,于一九三四年去世。在追悼会的时候,我总结他的好处共有两点;其一是他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他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谈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当时并做了一副挽联送去,其名曰:
十七年尔汝旧交,追忆还从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在第二年的夏天,下葬于北京西郊,刘夫人命作墓志刻石,我遂破天荒第一次正式做起文章来,写成《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刘君墓志》一篇,其文如下:
“君姓刘,名复,号半农,江苏江阴县人,生于清光绪十七年辛卯四月二十日,以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四卒于北平,年四十四。夫人朱惠,生子女三人,育厚、育伦、育敦。
君少时曾奔走革命,已而卖文为活,民国六年被聘为国立北京大学预科教授,九年,教育部派赴欧洲留学,凡六年;十四年应巴黎大学考试,受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返北京大学,任中国文学系教授,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二十年为文学院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二十三年六月至绥远调查方音,染回归热,返北平,遂卒。二十四年五月葬于北平西郊香山之玉皇顶。
君状貌英特,头大,眼有芒角,生机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勤劳苦,专治语音学,多所发明。又爱好文学艺术,以余力照相、写字、作诗文,皆精妙。与人交游,和易可亲,善谈谐,老友或与戏谑以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呜呼,古人伤逝之意,其在兹乎。
将葬,夫人命友人绍兴周作人撰墓志,如皋魏建功书石,鄞马衡篆盖。作人,建功,衡于谊不能辞,故谨志而书之。”
第五个卯字号的名人乃是刘文典,但是这里余白已经不多,只好来少为讲几句,虽然他的事情说来很多。他是安徽合肥县人,乃是段祺瑞的小同乡,为刘申叔的弟子,擅长那一套学问,所著有《淮南子集解》(?),有名于时。其状貌甚为滑稽,口多微词,凡词连段祺瑞的时候,辄曰,“我们的老中堂……”以下便是极不雅驯的话语,牵连到“太夫人”等人的身上去。刘号曰叔雅,常自用文字学上变例改为“狸豆乌”,友人则戏称之为“刘格拉玛”,用代称号。因为昔曾吸食鸦片烟,故面目黧黑,亦不讳言,又性喜猪肉,尝见钱玄同在餐馆索素食,便来辩说其不当,庄谐杂出,玄同匆遽避去。后来北大避难迁至昆明,于是相识友人遂进以尊号,曰二云居士,谓云土与云腿,皆所素嗜也。平日很替中医辩护,谓世上混账人太多,他们“一线死机”唯以有若辈在耳,其持论奇辟,大抵类此。
◎三沈二马(上)
平常讲起北大的人物,总说有三沈二马,这是与事实有点不很符合的。事实上北大里后来是有三个姓沈的和两个姓马的人,但在我们所说的“五四”前后却不能那么说,因为那时只有一位姓沈的即是沈尹默,一位姓马的即是马幼渔,别的几位都还没有进北大哩。还有些人硬去拉哲学系的马夷初来充数,殊不知这位“马先生”——这是因为他发明一种“马先生汤”,所以在北京饭馆里一时颇有名——乃是杭县人,不能拉他和鄞县的人做是一家,这尤其是可笑了。沈尹默与马幼渔很早就进了北大,还在蔡孑民长北大之前,所以资格较老,势力也比较的大。实际上两个人有些不同,马君年纪要大几岁,人却很是老实,容易发脾气,沈君则更沉着,有思虑,因此虽凡事退后,实在却很起带头作用。朋友们送他一个徽号叫“鬼谷子”,他也便欣然承受。钱玄同尝在背地批评,说这诨名起得不妙,鬼谷子是阴谋大家,现在这样的说,这岂不是自己去找骂么?但就是不这样说,人家也总是觉得北大的中国文学系里的浙江人专权;因为沈是吴兴人,马是宁波人,所以有“某籍某系”的谣言,虽是“查无实据”,却也是“事出有因”;但是这经过闲话大家陈源的运用,转移过来说绍兴人,可以说是不虞之誉了。我们绍兴人在“正人君子”看来,虽然都是绍兴师爷一流人,性好舞文弄墨,但是在国文系里,我们是实在毫不足轻重的。他们这样的说,未必是不知道事实,但是为的“挑剔风潮”,别有作用,却也可以说弄巧成拙,留下了这一个大话柄了吧。
如今闲话休题,且说那另外的两位沈君,一个是沈兼士,沈尹默的老弟,他的确是已经在北大里了,因为民六那一年,我接受北大国史编纂处的聘书为纂译员,共有两个人,一个便是沈兼士,不过他那时候不在城里,实在香山养病。他生的是肺病,可不是肺结核,乃是由于一种名叫二口虫的微生物,在吃什么生菜的时候进到肚里,侵犯肺脏,发生吐血;这是他在东京留学时所得的病,那时还没有痊愈。他也曾经从章太炎问学,他的专门是科学一面,在“物理学校”上课,但是兴味却是国学的“小学”一方面,以后他专搞文字学的形声,特别是“右文问题”,便是凡从某声的文字也含有这声字的意义。他在西山养病时,又和基督教的辅仁学社的陈援庵相识,陈研究元史,当时著《一赐乐业考》《也里可温考》等,很有些新气象;逐渐二人互相提携,成为国学研究的名流。沈兼士任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陈援庵则由导师,转升燕京大学的研究所主任,再进而为辅仁大学校长,更转而为师范大学校长,至于今日。沈兼士随后亦脱离北大,跟陈校长任辅仁大学的文学院长,终于因同乡朱家骅的关系,给国民党做教育的特务工作,胜利以后匆遽死去。陈援庵同胡适之也是好朋友,但胡适之在解放的前夕乘飞机仓皇逃到上海,陈援庵却在北京安坐不动;当时王古鲁在上海,特地去访胡博士,劝他回北京至少也不要离开上海,可是胡适之却不能接受这个好意的劝告。由此看来,沈兼士和胡适之都不能及陈援庵的眼光远大,他的享有高龄与荣誉,可见不是偶然的事了。
另外一个是沈大先生沈士远,他的名气都没有两个兄弟的大,人却顶是直爽,有北方人的气概;他们虽然本籍吴兴,可是都是在陕西长大的。钱玄同尝形容他说,譬如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天,渐渐的由正经事谈到不很雅驯的事,这是凡在聚谈的时候常有的现象,他却在这时特别表示一种紧张的神色,仿佛在声明道,现在我们要开始说笑话了!这似乎形容得很是得神。他最初在北大预科教国文,讲解得十分仔细,讲义中有一篇《庄子》的《天下篇》,据说这篇文章一直要讲上一学期,这才完了,因此学生们送他一个别号便是“沈天下”。随后转任为北大的庶务主任,到后来便往燕京大学去当国文教授,时间大约在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吧,因为第二年的四月,李守常被捕的那天,大家都到他海甸家里去玩;守常的大儿子也同了同学们去,那天就住在他家里;及至次晨这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便由尹默打电话告知他的老兄,叫暂留守常的儿子住在城外。因此可以知道他转往燕大的时期,这以后他就脱离了北大,解放后他来北京在故宫博物院任职,但是不久也就故去了。至今三位沈君之中,只有尹默还是健在;但他也已早就离开北大,在民国十八年北伐成功之后,他陆续担任河北省教育厅长、北平大学校长、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后到上海任中法教育职务,他擅长书法,是旧日朋友中很难得的一位艺术家。
◎三沈二马(下)
现在要来写马家列传了。在北大的虽然只有两位马先生,但是他家兄弟一共有九个,不过后来留存的只有五人,我都见到过,而且也都相当的熟识。马大先生不在了,但留下一个儿子,时常在九先生那里见着。二先生即是北大的马幼渔,名裕藻,本来他们各有一套标准的名号,很是整齐,大约还是他们老太爷给定下来的,即四先生名衡,字叔平,五先生名鉴,字季明,七先生名准,本字绳甫,后来曾一度出家,因改号太玄,九先生名廉,字隅卿,照例二先生也应该是个单名,字为仲什么;但是他都改换掉了,大约也在考取“百名师范”,往日本留学去的时候吧。不晓得他的师范是哪一门,但他在北大所教的乃是章太炎先生所传授的文字学的音韵部分,和钱玄同的情形正是一样。他进北大很早,大概在蔡孑民长校之前,以后便一直在里边,与北大共始终。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学校迁往长沙,随后又至昆明,他没有跟了去,学校方面承认几个教员有困难的不能离开北京,名为北大留校教授,凡有四人,即马幼渔、孟心史、冯汉叔和我,由学校每月给予留京津贴五十元,但在解放以前他与冯孟两位却已去世了。
马幼渔性甚和易,对人很是谦恭,虽是熟识朋友,也总是称某某先生,这似乎是马氏弟兄的一种风气,因为他们都是如此的。与旧友谈天颇喜诙谐,唯自己不善剧谈,只是傍听微笑而已,但有时迹近戏弄的也不赞成。有一次刘半农才到北京不久,也同老朋友一样和他开玩笑,在写信给他的时候,信面上写作“鄞县马厩”,主人见了艴然不悦,这其实要怪刘博士的过于轻率的。他又容易激怒,在评议会的会场上遇见不合理的议论,特别是后来“正人君子”的一派,他便要大声叱咤,一点不留面子,与平常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是他碰见了女学生,那就要大倒其楣,他平时的那种客气和不客气的态度都没有用处。现在来讲这种轶事,似乎对于故人有点不敬的意思。本来在知识阶级中间这是很寻常的事,居家相敬如宾,出外说到太太时,总是说自己不如,或是学问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听了也不大以为然,但那毕竟与季常之惧稍有不同,所以并无什么可笑之处,至多是有点幽默味罢了。他有一个时候曾在女师大或者还是女高师兼课,上课的时候不知怎的说及那个问题,关于“内人”讲了些话,到了下星期的上课时间,有两个女同学提出请求道: